所以我们必须警惕身分不明的，
长久失踪的东西，隶属于更大的传统，
在更远的地方移动，遮蔽在光线中——
真实，像一只准确无误的杯子，
被突然递到我们面前。
宋琳的诗
空白
在那里时间解放了我们。一只翅膀最红，
遮着世界，而另一只已轻柔地在远处扇动。
——埃利蒂斯《勇士的睡眠》
去过的地方离我们并不遥远
憋足了气慢跑就能赶上。一些容颜古旧的鸟
胸脯里装满谷粒
我的口袋里装满了钱
去白得耀眼的房顶上滑雪
跌落时会有一阵恐惧的心跳，脚发软
身体的下面很深
晚上在铁道旁的旅店里光着身睡眠
隔着栅木可以看见
肌肤若冰雪
方寸之间有一丛绒毛粘上福分
与窗外灵性的草没有两样
无声地漫延
直到月蚀，天上出现空白
那一切都挨得很近
火柴和烟斗，腰和臀，宗教和艺术
两个半圆轻轻合起
像下巴上的嘴，用呼吸吹奏死亡
最美的花在城市附近的村舍微笑
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世
父王的脑髓被神明点了天灯
我想起枫丹白露之夕
画匠们拖着雪橇云集，争论什么是空白
房客有了主人——这是我的财产
你们随便使用吧
午夜的另一面是墙壁，突破
你可以继续赶路
我把手枕在头下，身体便缓缓飘过
所有去过的地方
城市的停尸房里有我的熟人
绰约若处子
可怜的脚涂满了泥巴，手松开一片死光
1986/6/2
©Jo Ann Callis
仿佛走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
仿佛走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
你是我的包裹，钟声放逐河流和云朵
你是甩不掉的、任性的一个女孩
围着篝火跳舞的尘埃
在落日城堡，我们的爱坠向死亡
穆罕默德的鹰垂下眼泪。
从这条颠踬的路上不住地回头
城市变成了火海，人人都在逃走
你看我怎样捉住一楼空气
我捉住你，活泼的小海妖，你不可能
挣脱，不管你多么会诱惑
一边说着谎一边又海誓山盟
大马士革在变小，风呼啸
山地的上空刺骨而热烈
一不小心就会撞上木星的花环
你将被带到宇宙的角落里，就像上星期
我们横穿了半个月亮的沙漠
呼救的风信子开满陌生的墓地
不要回头，不要落下，我的女孩
有灯塔的地方就有狂暴的海
有一条鳄鱼就有一个杀死鳄鱼的保罗
不要忧伤，不要哭泣，我的女孩
我们共同的保罗站在路边，扛着船桨
而恐惧有一张司芬克斯的脸
1988
最初的诗和毁灭的诗
最初的诗是黑眼瞳的诗
是人在风中行走，水手划桨的动作
是岩石内部的海剩下的无垠
最初的诗在躯体张开的一瞬
看见城堡，瘦成叉子的人
鸟鸣深入黑夜的脑髓扩散悲哀
事物的疲倦也是英雄的疲倦
时间驾驭并行不悖的双行体
一把古琴飞向大海的屋顶
最初的诗是永不变化的诗
流放在记忆里，像大自然的河流
波动，永无假期；像贫穷的鼻子
触到了女神战袍上的香气
有一个邮递员懂得两种语言
不同的消息在同一个世界传送
随后出现的是毁灭的诗
玻璃塔和乌鸦的诗
天空的唱机找不到磁针
吸尘器在吸尘，心灵晦涩
当最初的诗朝未来的这边眺望
毁灭的诗像舌头失去了味觉
1992
在不同纬度的城市里走着
选自《断片与骊歌》
在不同纬度的城市里走着，
在古生物化石前
辨认着鱼骨和叶脉，
把词语当作斯多葛柱廊派
或托钵僧的救生筏，
从悬崖上眺望
港口街巷和海上城堡，
参观博物馆，学习当地的语言，
当地的习俗，吃奶酪，
在生蚝上挤柠檬，
跟同一条街上的流浪汉闲聊，
穿过星期天的集市
去听非洲打击乐，研究
老式煤气灯、石碑上的字符，
比较花园独角兽与
皇宫饕餮兽，从不滑雪，
但喜欢“滑下去”这个词，
在旺多姆的丁香树下
读完半首猜谜诗，
反复默念的一句是：
井边的人最渴。
乘最后一班地铁回到
莱阿尔，或深夜走下
灯红酒绿的蒙马特，
向妓女问路，
结果在圣马丁门附近遇见
歌剧《帕西法尔》的演出广告——
戴面具的荒原人骑在马上。
现在，你来到你的位置
——词语漂泊物，
像海上的泡沫，
看对于你是奢侈的，
而摆弄天平更超出了期待。
觚：礼器，广口细腰。
孔子叹曰：觚哉！觚哉！
一群中国人，你的同族，
在乌麦尔街殴打一个醉汉，
你路过那里，
你记下了那张扭曲的脸。
你不是制器者，只知道
要推翻一条注释
是多么难。关于痛
你没有更好的回答，
它将会在意想不到时
自行消失。这是可能的：
雕像流出了泪水。
©Christopher Middleton
答问
——给费迎晓
1
所以，小姐，一旦我们问：“为什么？”
那延宕着的就变成了质疑。
它就像一柄剑在匣中鸣叫着，虽然
佩剑的人还没诞生。迄今为止
诗歌并未超越那尖锐的声音。
2
我们不过是流星。原初的
沉睡着，有待叩问，但岁月匆匆。
当一行文字迷失于雾中，我们身上的逝者
总会适时回来，愤怒地反驳，
或微笑着为我们指点迷津。
3
写作是一扇门，开向原野，
我们的进出也是太阳每天的升降，
有一种恍惚难以抵达。于是秋天走来，
涂抹体内的色彩，使它深化，
然后消隐，像火狐的一瞥。
4
这些是差异：过去意味着反复，
未来难以预测；面对着面的人，
陷入大洋的沉默。而风在驱体的边缘
卷曲。风摇着我们，像摇着帆，
不知不觉中完成了过渡。
5
所以我们必须警惕身分不明的，
长久失踪的东西，隶属于更大的传统，
在更远的地方移动，遮蔽在光线中——
真实，像一只准确无误的杯子，
被突然递到我们面前。
2001/1
白桦林边
——纪念艾基
流向边境的河
流过罂粟与牛蒡的小站
积雪上面，梅花型蹄印闪着幽蓝
消失在沼泽地里
有一种高秋压低了浮云
一排排房屋贴着山谷
奶瓶碰撞的声音穿越白桦林
我知道那声音也来自你的童年
通过你，“瑟瑟响”变成
词语的教堂——不断地吹拂
而在我们这里，登上瞭望塔的人
肉眼只满足于可见性
似乎黄昏的酸涩
来自一捧捧刺五加
温暖的烟囱，下面是冻土
埋着——穷人的笑——不为人知
似乎恐惧从未袭击过一只熊胆
四处，生存散落如野菊的花粉
而我多渴望这时你走来，手里拿着
一束麦穗，咕哝着，像一位神农氏
返回林边的汽车坐在我们中间
白桦闪耀。是你吗？
©Massimo Listri
伪经的词条
1.舌头在沉默之躯上耕作。
2.他用杉树枝做了一个窝。他把自己藏得太隐蔽了，谁也找不到他；由于这可怕的成功，他甚至大叫：“我在这里！”然而同伴们早已走远，把他一人抛给了无边的昼寂。
3.原样已破碎，他用眼泪的透明胶补缀。
4.老鼠跟捕鼠器玩着杠杆原理。
5.一千零一个文字搬运工中有一个诗人。
6.魔鬼有时比上帝更严肃。某一天，上帝跟他开了个玩笑……
7.每一条河都懂得减法。
8.夕阳硕大。你在沙漠上解小便时打着快乐的寒颤。
9.那我害怕说出的话总是跟随着我，像尚未取出的结石。
10.他把每一次侥幸都当作恩泽，所以更加放肆起来。
11.拉杆箱上的拉杆，你摇晃着它走过异乡的石板路，手不觉得颠簸。
12.形而上之甜睡在一只马蜂窝里。
13.脚掌是更精确的测量仪。
14.从更近的地方看，而不用放大镜。
15.一滴水的威力跟太阳的威力一样大。
16.儿童是最大的讽刺家。
17.在个人的格林威治时间里，我每天比自己超前一小时。
18.跟有洁癖的人谈论苍蝇的美是徒劳的。
19.睡眠中的人的自动写作得到星相学的暗示。
20.诗歌将我带到它所在的地方。
21.废话比核废料更需要清理——至少对诗而言是如此。
22.他在一年中所发的誓的总和可以绕地球一圈。
23.缺乏智性的头脑沾沾自喜时像拨浪鼓。
24.死亡激情要求着一个出口——进入绝对的黑暗。
25.只有一次死亡的人算不上真正活过。
26.那试图将一些词语占为己有的人，最终用这些词语为自己筑起了墓室。
27.伪装的崇高露出了底裤。
28.喜雀的聒噪在你的神经末梢刮着厌烦。
29.甚至一只不知怎样过河的狐狸在看见自己倒影的瞬间，也与彼岸发生了联系。
30.爱黑夜的人没有白天。
31.用直白的方式说与用寓言的方式说是多么不同，但未被说出的部分却相同。
32.诗人是单细胞的物种。
33.经常地，当我不在思想时，思想开口了。
34.地球多动了一下，海洋出现了。
35.拜黑暗所赐，一些海洋生物不得不用自己的躯体照明。
36.游戏的心灵是自由的，痛苦的心灵呢？
37.就他人的痛苦而言，我所拥有的一切都不值得夸耀。
38.皮肤是天生的气象员。
39.做梦的人善于在深水里潜泳。
40.白昼的野蛮律法推翻的王国，我们在梦中重新建立。
41.最后的小提琴在死神肩上饮泣。
42.我外祖父告诉我，活得更久的人拿走了早夭者的年寿。
43.悲恸攥得更紧。
44.从镜中取回你托管的东西不需要密码。
45.有人跟我打招呼，有人曾目睹我活在世上。
46.灰烬是火焰的遗嘱。
47.接着唱——风吹来的那支歌。
48.她尝试死亡就像学习裁缝，她穿上那自制的衣裳十分合体。
49.何物从彼处来到此处？什么东西临近了？
50.围成圈的巨大石阵——盛宴刚刚散去。
51.武断的思想是在真理之门上撞出的肿块。
52.不断升高的宝塔里居住着饱学之士，不知不觉地，已没有楼梯能让他下来。那时他最大的愿望是亲吻一下久别的大地，但想起这一点也已太迟了。他只好到另外的星系上去寻找大地，疲倦时就在真空的牧场里散步。
53.现在还不是追认的时刻，现在，我们中间的早行者才听见第一遍鸡鸣。
54.我梦见自己的尸体在被运往故乡的途中遗失了。为了重新找到它，我决定永不醒来。
55.彩虹的另一端指给你超验的金子埋藏的地方。
56.当自我成为语言的障碍，语言便另辟蹊径。
57.沉默是言说的榨汁机。
58.沉默看着我，像一口井。
59.当我疼痛时，我知道我不是在游戏。
60.诗歌寻找的某一类原型就像考古学家恢复的远古地貌。
61.赶路的人不会注意街灯是怎么亮的。
62.马戏团里冲进了一群身上着火的、疯疯癫癫的达达主义者，样子像消防队员。
63.蟋蟀在太阳穴里叫着。
64.血会升到一定的高度，人的高度。
65.诗人的辩护词总括起来是一部受难百科全书。
66.命运把天真轻轻抛掷。
67.墙伸出脚，绊了慌不择路的人一下。
68.我正在寻找的那个音节——我的阿基米德点。
69.日积月累，最终毫无保留地说出你对世界的亏欠，你的债务将得到免除。
70.作为全景的局部——有限性的拓扑。
71.这里是诗的，那里是混乱。
72.不是等到危急时刻才呼救的人有福了。
73.懈怠时我是我自己的白鼠，主动要求着脉冲的击打。
74.假死这种自我防御或游戏是可爱的，弱小的动物与儿童们擅长于此道。
75.同活人交谈遇到障碍时我往往求助于死者。
76.一个梦：考古挖掘现场，众人簇拥着夏娃。她面容苍白，怕冷似地将两臂抱在胸前，因为她刚刚才出土。妇女们端给她药汤，她喝下后渐渐恢复了血色。有人向她询问亚当的情况，她缓缓回答道：“为了留住爱，我已经将他遗忘。”
77.人们称为必要的恶的东西，仿佛宇宙音乐中的噪音部分。
78.大恶同至善一样都是罕见的，平庸的恶却随处可见。恶即愚蠢，否则能是什么呢？
79.一旦条件成熟，集体的恶行将卷土重来。
80.神击中的那个人必成为我们的导师。
81.知音生物学：一只甲虫用翅鞘敲打地面的声音，另一只甲虫在百里之外听见了。
82.积极的遗忘帮助我脱离了当前的险境。
83.光在睡眠者的眼球上疾走。
84.通过解剖尸体寻找灵魂的位置比登天还难。
85.塞壬的歌喉里有一个闸门。
86.灵魂必须获得一个形状，像史蒂文斯放在田纳西的坛子。
87.最大的笔误是，想写一个句子，结果写成了一本书。
88.诗是少的艺术，是世界的剩余。
89.未完成的，死亡将继续书写。
90.我惊讶于那么多已被命名的事物得到的只是假名。
91.更多时候，冥想只是语言之门外的犹豫。
92.更多时候，我们为自己制造了邪恶，且允许它在体内客居。
93.诗人是悲哀的，诗是快乐的。
94.不是诗歌取代了宗教，而是诗歌孕育了宗教。
95.每个大诗人都有一本为自己撰写的秘典，只在适当时公开它，甚或永不公开。
96.美的事物并不雄辩，它只是魅力本身。
97.绝对的！太绝对的！于是我转向那只蝴蝶。
98.诗开始于哲学终止之处。诗拓宽了哲学为语言设立的边界。
99.对美视而不见，应该感到羞愧。
100.看起来是我的思想在变化，其实它只是回到了变化之前。
101.危言耸听不能帮助我们认识真正的黑暗。
102.只有为真理而受难的人才具有真正的德性。
103.神话是一首朝向开端之谜的航天诗。
104.不再会愤怒的人早已将自己等同于奴才，而奴才只看主子的脸色行事，且施舍是他唯一想得到的。
105.膝盖是奴才身上最软的部位。
106.有一种吸血鬼喝的不是你身上的血而是脑浆。
107.弄臣越多，暴君就越多。
108.我好奇，故我富足。
选自《兀鹰飞过城市：宋琳诗选1982-2019》，雅众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1
| 宋琳，1959年生于福建厦门，祖籍宁德。1983年毕业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1991年移居法国。2003年以来受聘于国内大学执教文学。现居大理。著有诗集《城市人》（合集）、《门厅》、《断片与骊歌》（中法）、《城墙与落日》（中法）、《雪夜访戴》、《口信》、《宋琳诗选》、《星期天的麻雀》（中英）等；随笔集《对移动冰川的不断接近》、《俄尔甫斯回头》。《今天》文学杂志的编辑。曾获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奖、《上海文学》奖、东荡子诗歌奖、2016年度十大好诗奖、昌耀诗歌奖、美国北加州图书奖等。
题图：©Sanja Marusic
策划：杜绿绿 | 排版：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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