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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的巴黎,一老一少出现在一间阁楼门前。年长的是翠华楼的老板侯成庚,年幼的是他的外孙,要探望的人是画家常玉。
任凭祖孙二人怎么敲门都无人回应,只是有隐约异样的味道从门缝散了出来。侯成庚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去找管理员要来钥匙,在推开门的一刹那,刺鼻的煤气味呛得他连连咳嗽,而常玉早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为了帮他办理后事,朋友们将常玉的画进行售卖,可惜无人问津,一捆画纸只能换来几百法郎。半个世纪后,这位生前穷困潦倒的画家,生前作品以两亿港币成交。
人人指责被女人毁掉一生的常玉,为何生前死后评价差距如此之大?
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
1900年,常玉出生在四川南充一户殷实的富人家中。常玉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画家,尤其擅长画马,颇有艺术造诣。
常玉是家里的老幺,出生后备受宠爱。父亲作画时,经常将这位小儿子带在自己身边,常玉因此获得启蒙。
五岁前的常玉几乎没有摸过画笔,可他却早早将自己的一生与绘画绑在一起,从心里认定自己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艺术家。
年幼的男孩学着父亲的模样,用毛笔蘸着颜料在宣纸上肆意挥洒,学得有模有样,让常玉的大哥欣喜不已。
有人将常玉比作贾宝玉,这其实非常贴切。
同样是含着金汤匙,生在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同样是心里始终怀揣着纯真,也同样混迹女人堆中却不谈风雨,只有最纯真的那份情感。
常家除了常玉,个个都在经商方面表现出过人天赋。
常玉的大哥经营着当地一家最大的丝织企业,当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送“常百万”的称呼。
二哥也不输兄长,在上海开办了一家牙刷厂,短短时间就将它做到了上海最大。
对于常玉这个幼弟,两位哥哥毫不掩饰自己的喜爱之情。
特别是大哥,更将常玉这个比自己小了三十岁的弟弟当成自己儿子来疼,在金钱上给足了支持。
见幼弟喜欢绘画且有天赋,大哥请来四川“五老七贤”之一的赵熙,让常玉拜在他门下。
少年意气风发,生活没有任何顾虑,常玉一门心思扑在画纸上,而他也在这个时期练就扎实的国画功底,为他日后形成自己的绘画风格,奠定了坚实基础。
一直到16岁,为了追求更高的艺术造诣,在绘画领域有更大突破,常玉来到上海投奔二哥。
得知弟弟想到专业院校更加系统地学习绘画,二哥托人将常玉塞到上海美专当插班生旁听。
次年,二哥又将常玉送到日本留学,让他有更好的学习资源。
1921年,一股留法的艺术潮刮到国内,常玉和徐悲鸿、林风眠、常书鸿等一批青年才俊,一起坐上开往法国的汽轮,开始勤工俭学的留学生活。
在这些留学生里,常玉是最特别的一个。
一个从小衣食无忧的阔少爷,怎么可能会有钱财的概念?
大哥每个月会定时汇去一大笔钱,这些钱足够常玉在法国生活得体面、富足。
可常玉不懂得管钱,每次都是收到钱后便立即挥霍。性格豪爽惯了的他,也不懂得计划,经常喊上三五好友聚餐,自然也是他来做东。
那时得常玉到了大哥汇生活费的日子,便是挥金如土的阔少。可到了钱用完时,他就穷得只能啃硬邦邦的凉面包。
可这样的日子,他依旧甘之如饴。
那段日子他喝过的伏特加瓶子,估计能绕地球一小圈。酒精给予精神极大刺激,让常玉的创作灵感迸发。每日呼朋唤友,一起讨论艺术,说不完的共同话题,所有的幸福与憧憬跃然纸上。
完全追随内心的创作方法,自由轻松的创作环境,纯真质朴的艺术追求,让常玉少时成名。就连我们人人熟悉的画马大师徐悲鸿,当时的名气也远不如常玉。
创作的“粉红时期”
大概是因为四川人的缘故,常玉的骨子里对自由有份天然的追求。当同批留学法国的绘画学生挤破脑袋都想进入专业的美术院校时,常玉却来到了“大茅屋”。
这是个十分特别的绘画场所,没有阶级分别,也没有对艺术的刻板学习,没有老师指导,只有自己的领悟和大家的共同探讨。无论你是何身份,也不管你有没有学过绘画,只要你肯买门票,就可以进入这个集体一起学习绘画。
因此在大茅屋里学习绘画的人,一般分为两种极端,要么一事无成,毫无进步可言,要么就自成一派,艺术造诣突飞猛进。
常玉便是那个完全遵循内心,一心扑在艺术上,且老天爷追着喂饭的那个人。
大茅屋里绘画的画家和专业美院学习绘画的人相比,已经足够特立独行,而常玉更是大茅屋里更特别的那个人。
西方人习惯用炭笔作画,以写实的创作方法,将人物绘于纸上,追求的是写实主义。
常玉的手中永远拿着一根毛笔,或画模特,或画身边人,扎实的中国绘画功底让他的笔下同时出现东方的写意与西方的写实,形成了独特的“常玉”风格。
他有时画花,有时画动物,但更多时候他更喜欢画女人。
在他的笔下,无论男女老少一律画成裸体,不着一缕的女人散发着性感,却丝毫不会让人产生情欲。
裸体绘画在西方绘画中非常常见,因为人体结构的组成最为复杂,临摹人体对画家的绘画功底十分考验,西方野兽派的绘画风格也在这个时期形成,画像中的人总有着冲破纸张束缚的力量。
可在常玉毛笔下的女人,总有着丰腴的身材,尤其是一双大腿,总是格外粗壮,超乎人们的想象,而蓬勃的生命力也在两股间有了淋漓尽致的展现,这样奇特的画法被徐志摩戏谑地称为“宇宙大腿”。
当时常玉住在一间阁楼中,房子里的摆设很简单,尤其是一张破旧的旧沙发,在这间屋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但其实这张破得都是洞的旧沙发,上边坐过的美女不下二百。
外人看常玉就像一个浪荡的富家少爷,每天都有不同的美女出现在他的阁楼里,想当然认为这是个被淫欲冲昏头脑的嫖客。
实际上,常玉只是喜欢她们的皮囊,不沾染一丝情欲,而这份皮囊真正让常玉动心的内在,只存在他的笔下。
常玉对漂亮女人有近乎疯狂的执着,但无论对方长成什么样,身材丰腴或者苗条,到了常玉的笔下一律成为裸体。
这样的绘画在国内肯定受人诟病,然而在自由奔放的西方国度,人们却能理性分辨色情与艺术。
常玉作品里的裸女配以粉色的主色调,一种慵懒、舒适、自由的感觉跃然纸上,见过的人无不称奇。
这位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从见到这世界的第一眼开始,就从没有过烦恼。
殷实的家境让他不懂得为钱发愁的滋味,疼爱他的父母给了他足够优越的教育。而年长他三十岁的大哥,更是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宠爱,竭尽所能给常玉最好的一切。
常玉是被爱包裹着长大的人,他没有烦恼,别人眼中要命的大事,在他眼里也成了不值得如此挂念的小事。
无忧无虑的生活让他有足够的心思扑在绘画上,被爱包裹的纯净心灵,也让他的作品在这个阶段以粉色为主。
东方水墨写意流畅的书法线条与西方“野兽派”简洁强烈的特色,在常玉的作品中碰撞出奇妙的火花。
如今我们或许不知常玉是谁,但在二十年代的法国巴黎艺术圈,却是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
自在的创作
常玉没有到正规艺术院校学习进修,没有考试结果与考勤记录,因此也就没有相关学位证书。
他经常坐在咖啡馆里,要么拿一把小提琴,要么带上一本《红楼梦》,当在靠窗的位置旁,看到街边形色匆匆的路人,忽然有了灵感时,常玉便随意从身边取材作画。
他的作品有的在信封上,有的在小票上,有的甚至在餐巾纸上。
当然,无一例外,所有出现在他笔下的人都是裸体状态。
常玉的绘画线条流畅且充满力量,还有着西方画家所不擅长的写意美,因此常玉当时也有很多粉丝。
此时他如果能把握机会,将自己的作品进行售卖,或许能赚到很大一笔积蓄。可他这个人骨子里的特立独行,让他再次做出不寻常的举动。
无论求画之人身份地位如何,开价多少,常玉从来不卖画,而是将画作送给知己。
自由自在的心态让常玉的画作充满了灵性,线条越硬朗,却根本掩盖不住绘画主体的柔和与温馨。
这个阶段被人们称为常玉绘画的第一时期,也就是他的“粉红阶段”。
不过常玉真正走向自己的艺术巅峰,是在一件事发生后。
世事无常
1929年可谓是常玉人生的巅峰时期,这一年他认识了侯谢。
这个人是巴黎当地著名的收藏家,同时还有一个特别的身份——著名画家毕加索、杜尚等人的经纪人。
侯谢有一种特别的能力,他可以让任何人认识任何人。在侯谢的引荐下,常玉和毕加索、杜尚等人成为了朋友。
同期常玉也因为侯谢的帮助与操作,经常出现在名流画家组织的沙龙。毕加索十分欣赏常玉,还特别为他画过一幅油画。
在《1910年至1930年当代艺术家生平辞典》中,唯一的一个中国名字就是常玉,就连当时的徐悲鸿、林风眠等后来成为知名画家的人,在这件事上也不得不主动靠后站。
经济富足的常玉不需要卖画赚钱,他的作品中没有任何杂质,全部源于自身对绘画的热爱,对生活的思考与理解。
含蓄的性格让常玉未能在画坛成为常青藤,属于他的黄金时代仅仅持续了几年。
进入三十年代后,国内局势愈发严峻,国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常玉大哥开办的丝织企业,也遭到了战争的波及,盈利情况大不如前。
对钱没有概念的常玉,在感觉生活费不够用后,照旧写家书催兄长寄钱,结果得到的回复却是大哥去世,纺织厂倒闭。
大哥给他留下了一笔生活费。
虽然不能让常玉继续衣食无忧,但也不至于让他太挨饿。
常玉根本不懂得管理钱,只知道有钱就花。大哥留给他的遗产经不住他如此挥霍,几乎没用太长时间,他就过上了连干面包都啃不上的日子。
打击接踵而来,面对常玉的不上进,妻子马赛尔在这一年提出离婚,而侯谢也受不了常玉无穷尽的压榨,两人最终分道扬镳。
落魄的富家公子常玉,依旧保持着贵气,就算已经吃不上饭,却还是不愿意迎合画商。
有人请他画画,他就要约法三章。
无论是谁要来买画,一要先付钱,二是常玉作画的时候,卖家不可以看,三是画完了就拿画走人,不能提这样或那样的问题。
即使常玉年少成名,实际在重利的画商圈子里,画家想出名,必须依附于像侯谢这样的收藏家,通过引荐结识更多的画商,才能将作品拍出价格,借助宣传推波助澜,在画坛拥有一席之地。
侯谢与常玉的绝交,无疑将常玉的发展之路彻底堵死。
一个年少成名,绘画功底深厚的画家,即使无人引荐也当有发光的一天,为何常玉却过得如此凄惨呢?
实际上,这也是常玉自己的选择。
艺术大师一般都有些脾气,画商为了得到大师作品当然可以忍受。但还没声名鹊起又捉襟见肘的常玉,对画商提出这样的要求,显然很不合理。
常玉还有严重的拖延症,经常收了画款就出去挥霍,到了交稿日期,画商来收稿,常玉却还没开始动笔。
画画附加条款多,名气不大,利润不大,结果还经常违约,再好脾气的画商也被常玉的“贵公子”做派劝退,一来二去更没有画商愿意找常玉买画了。
黑暗时期
常玉的生活条件一落千丈,他每天都为生计发愁。如果常玉能够低下身态,迎合画商作画,以他的实力和悟性,用不了多久时间便能被画商包裹成一位大师,有稳定的收入,不再食不果腹。
可常玉天生傲骨,他始终认为艺术应当是纯粹的,而商业化的运作会让艺术沾染上铜臭气,作品便再也不纯粹,这不是他所追寻。
于是那段时间,常玉经常穿梭于饭店打工,给人端盘子、洗盘子,还出过一本中国菜菜谱的书,当然收入不是很好。
常玉能低下身姿穿上服务员的衣服,也能打零工、出苦力,却始终不愿意为了生活向商业化的艺术妥协。
由此可见,常玉不是不能吃苦,也不是放不下自己贵公子的身份,他只是一个在艺术上有着执着追求的浪子,绘画是他滋养内心,让压力得到释放,将情绪绘制于笔墨上。
昔日画面明丽粉嫩如春光的常玉,在这个时期完成了自我风格的转型。
他抛弃了以往的粉色调,开始偏爱黑色与褐色。
画面中大面积的暗色调诉说着常玉内心的孤寂与情感的无处宣泄,可再仔细看一看他的画不难发现,画面中的线条依旧明朗,在昏暗的背景中散发着茁壮的生命力。
或许这就是常玉自己,无论周遭的环境多么深沉、厚重,气氛多么压抑、让人无法喘息,但那种顽强的生命力,总会在生命的磨砺下愈发强烈。
这是常玉无声的呐喊,他一直都在尝试与命运对抗,从未放弃过自己的人生。
孤独的常玉没有等到自己的伯乐时期,1966年时因煤气泄漏死在了家中。
被人发现时,他的胸前还放着一本书,旁边的画架上是他刚完成不久的遗作。
昏暗的天地间,一只孤独的小象正在奔跑,却不知自己要去向何方,去见何人。
那是孤独的小象,也是孤独的常玉。
常玉去世后,他生前画的那些作品被人售卖。可惜无人赏识,画纸以捆为单位售卖,买家只需要花上几百法郎,就能带走。
沉寂了半个多世纪后,常玉的画被人发现,且在资本的运作下终于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
其中最著名的《五裸女》在2019年拍出3亿港元,其余作品也频频拍出天价。
后记
常玉之所以会被当代人认同,正是那对待艺术的那份赤子之心。不管周围的环境多么混乱,常玉都能坚守内心,不让艺术作品沾染铜臭气。
他不随波逐流,知道自己的内心究竟追逐什么,也能不为五斗米折腰。他同时学习了中国传统绘画和西方绘画,却能各取精华,结合自己的感悟成就自己的风格,这本身就很常玉。
可惜能被大部分人理解的人只能是普通人,常玉的遗世独立与对艺术纯粹性的追求,让常玉逐渐被市场所冷落。
但如今回味那个时代,兵荒马乱,食不果腹,有这么一个人为了艺术追求始终不肯迎合市场,只为让艺术回到最纯净的原点,这样的人创作的作品,随着时间的波浪,终将显示出它真正的价值。
现在的常玉,有人赏识有人倾慕,他再也不孤独了,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参考来源:
[1] 上观新闻《周杰伦歌里的这位富家子,去世时孤独穷困,如今一幅画价值上亿》2022-08-27
[2] 徐志摩《巴黎的鳞爪》,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13-14页。
[3] 解放报《先锋·颓废:常玉与中国美术现代性研究的另类视角》2009
[4] 重庆与世界《常玉:我的生命中一无所有》2017年第1期(下)
[5] 南充日报《故宫博物院专家:倡议修建常玉美术馆,记住这位南充籍绘画大家》2019-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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