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论·研究]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577）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577）

关于秋瑾《鹧鸪天》词之用韵问题（62）

鹧鸪天

秋 瑾

祖国沉沦感不禁，闲来海外觅知音。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〇嗟险阻，叹飘零。关山万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前些天，在某个诗词学习的微信群里讨论诗词格律问题，有位词友说，不理解为什么古人填词也有押错了韵，不符合格律的，并贴上了秋瑾的这首《鹧鸪天》作为例证。

我想，他一定是以清·戈载《词林正韵》为标准，来评判古人填词押韵是否正确的。《词林正韵》里，“禁”“音”“身”等现代汉语普通话中韵母为前鼻音“en”“in”（还包括“un”）的字，被收在第六部或第十三部；而“零”“行”“鸣”等现代汉语普通话中韵母为后鼻音“eng”“ing”的字，被收在第十一部。持此以观秋瑾这首词的用韵，是属第六部、第十一部、第十三部等三韵混押，似乎真的“押错了韵”，“出律”了。

问题在于，《词林正韵》的分部，与古人填词押韵的实际情况不尽相符。就此具体案例而言，秋瑾词押韵并没有错，因为有词以来，从唐五代开始，词人就这样押了。

不信？咱们通过“大数据”来证明这一点。

从第516期至第522期的“答疑”，我已列举了唐五代时期的用例56条。从第523期起，列举两宋时期的用例。由于用例实在太多，无烦遍引，故只引大家、名家之作，兼及存世词篇较多的词人之作：

（470）张炎《甘州·题赵药牖山居见天地心怡颜小柴桑皆其亭名》

倚危楼、一笛翠屏空，万里见天心。度野光清峭，晴峰涌日，冷石生云。帘卷小亭虚院，无地不花阴。径曲知何处，春水泠泠。〇啸傲柴桑影里，且怡颜莫问，谁古谁今。任燕留鸥住，聊复慰幽情。爱吾庐、点尘难到，好林泉、都付与闲人。还知否，元来卜隐，不在山深。

按，心、阴、今、深，《词林正韵》在第十三部。云、人，《词林正韵》在第六部。泠、情，《词林正韵》在第十一部。

（471）又《摸鱼子·高爱山隐居》

爱吾庐、傍湖千顷，苍茫一片清润。晴岚暖翠融融处，花影倒窥天镜。沙浦迥。看野水涵波，隔柳横孤艇。眠鸥未醒。甚占得莼乡，都无人见，斜照起春暝。〇还重省。岂料山中秦晋。桃源今度难认。林间即是长生路，一笑元非捷径。深更静。待散发吹箫，跨鹤天风冷。凭高露饮。正碧落尘空，光摇半壁，月在万松顶。

按，润、晋、认，《词林正韵》在第六部。镜、迥、艇、醒、暝、省、径、静、冷、顶，《词林正韵》在第十一部。饮，《词林正韵》在第十三部。

（472）又《凤凰台上忆吹箫·赵主簿姚江人也风流蕴藉放情花柳老之将至况味凄然以其号孤篷嘱余赋之》

水国浮家，渔村古隐，浪游惯占花深。犹记得、琵琶半面，曾湿衫青。不道江空岁晚，桃叶渡、还叹飘零。因乘兴，醉梦醒时，却是山阴。〇投闲倦呼俦侣，竟棹入芦花，俗客难寻。风渺渺、云拖暮雪，独钓寒清。远溯流光万里，浑错认、叶竹寰瀛。元来是、天上太乙真人。

按，深、阴、寻，《词林正韵》在第十三部。青、零、清、瀛，《词林正韵》在第十一部。人，《词林正韵》在第六部。

（473）又《满庭芳·小春》

晴皎霜花，晓熔冰羽，开帘觉道寒轻。误闻啼鸟，生意又园林。闲了凄凉赋笔，便而今、不听秋声。消凝处，一枝借暖，终是未多情。〇阳和能几许，寻红探粉，也恁忺人。笑邻娃痴小，料理护花铃。却怕惊回睡蝶，恐和他、草梦都醒。还知否，能消几日，风雪灞桥深。

按，轻、声、情、铃、醒，《词林正韵》在第十一部。林、深，《词林正韵》在第十三部。人，《词林正韵》在第六部。

（474）又《忆旧游·登蓬莱阁》

问蓬莱何处，风月依然，万里江清。休说神仙事，便神仙纵有，即是闲人。笑我几番醒醉，石磴扫松阴。任狂客难招，采芳难赠，且自微吟。〇俯仰成陈迹，叹百年谁在，阑槛孤凭。海日生残夜，看卧龙和梦，飞入秋冥。还听水声东去，山冷不生云。正目极空寒，萧萧汉柏愁茂陵。

按，清、凭、冥、陵，《词林正韵》在第十一部。人、云，《词林正韵》在第六部。阴、吟，《词林正韵》在第十三部。

（475）又《声声慢·送琴友季静轩还杭》

荷衣消翠，蕙带馀香，灯前共语生平。苦竹黄芦，都是梦里游情。西湖几番夜雨，怕如今、冷却鸥盟。倩寄远，见故人说道，杜老飘零。〇难挽清风飞佩，有相思都在，断柳长汀。此别何如，一笑写入瑶琴。天空水云变色，任愔愔、山鬼愁听。兴未已，更何妨、弹到广陵。

按，平、情、盟、零、汀、听、陵，《词林正韵》在第十一部。琴，《词林正韵》在第十三部。

（476）又《江神子·孙虚斋作四云庵俾余赋之两云之间》

奇峰相对接珠庭。乍微晴。又微阴。舍北江东，如盖自亭亭。翻笑天台连雁荡，隔一片、不逢君。〇此中幽趣许谁邻。境双清。人独清。采药难寻，童子语山深。绝似醉翁游乐意，林壑静、听泉声。

按，庭、晴、亭、清、声，《词林正韵》在第十一部。阴、深，《词林正韵》在第十三部。君、邻，《词林正韵》在第六部。

（未完待续）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