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建圩
微信版第1851期
清初诗坛上,以地域为中心的诗派众多, 长江以南诗派尤为突出,有虞山派、娄东派、云间派、岭南派、桐城派、宣城派等。宣城诗派的核心人物当属施闰章。
施闰章(1618—1683), 宣城双溪人, 字尚白,一字屺云,号愚山,晚号矩斋。清顺治六年(1649)进士,做过山东学政,又在江西湖西地区任参政,康熙十八年(1679) 举博学鸿词科,授翰林院侍讲,撰修《明史》。在清初诗坛上,施闰章享盛誉30余年。以施闰章为中心,宣城籍诗人高咏、梅清、吴肃公、梅文鼎、梅庚为主体,逐渐形成地域性诗歌及绘画派别——宣城诗派、宣城画派。施闰章自称“海内以恢奇博雅能文之士,大率多吾友也,不则亦尝闻姓字,寓书往来者也。”1 “宣城体”虽是地域诗派,但并不仅限于宣城籍的诗人,也不限于描写宣城的诗歌,外籍诗人来宣城的诗作,以及摹仿“宣城体”风格的诗歌,都应属于“宣城体”诗派范畴,可见“宣城体”在清初诗坛上的地位。
施闰章至南京参加乡试、北上会试、京师任职,以及日后至南京、扬州等地旅行访友, 多买舟顺江而下,当涂是必经之地,在他的诗文中对当涂的记录较多。按照时间顺序,明确的有:
清顺治十一年(1654)九月九日,施闰章返宣城途中,与王安又舟泊当涂采石矶,有诗曰:“九日逢晴日,离人得故人。山亭同酒醆,水市脍江鳞。捉月千秋事,扬舲万里身。悬岩丛菊细,偏听客愁新。”2 王期龄,字安又,宣城人,清顺治十五年(1658)中乡试副榜。
清康熙六年(1667)冬夜,施闰章再次舟泊黄池镇。3 作诗曰:“晩晴残雪后,远岸夕阳边。叶尽枫难辨,渔归网自悬。客舟寒趁月,茅屋夜含烟。试觅幽人语,灯明恰未眠。”4 描绘出水乡冬夜静谧之情景。
康熙十三年(1674) 冬夜,施闰章返乡途中,再经过黄池,因受到三藩之乱影响,当时一片紧张景象。5 其诗: “孤舟难去住,落日若为情。棹响敲冰过,宵明踏雪行。荒原愁傍虎,野戍借防兵。问渡重频唤,垂堂念此生。”康熙十三年(1674)春季, 当涂人张俨 6 至宣城,同时还有无锡顾来玉、顾仍玉,新安汪士鋐。沈泌 7 在致爽轩宴集众人,施闰章、吴肃公、梅清、梅庚等宣城地方士人均参加这次雅集。梅清赋诗记录了这次聚集的盛景。其诗曰:“阔绝一春雨,风帘此乍暄。积阴开细浪,新绿上层轩。客许通邻过, 诗从脱帽论。休文耽唱和,胜事藉兼存。”8 适逢雷雨天气,施闰章以诗为柬,问候张俨, 诗曰:“旅吟栖水阁,问讯切比邻。雷雨偏羁客,蛟龙直就人。羽书关百虑,山郭暗三春。何处江湖好,还容把钓缗。”9 张俨依韵作诗:“逆旅岁萧瑟,欢依长者邻。世风浑欲泪,古道独怜人。雨密三更梦,花愁九十春。寄怀无善状, 倚槛学垂缗。”10
清初宣城、当涂两地讲学的风气仍继续开展。当涂人心学学者王风“潜心理学,积数十年,危坐会讲,常数十人,风雪不辍。著《丹湖》《天门》诸语录及诗古文行世”。11 康熙十五年(1676)九月九日,施闰章与当涂王风12 约定,至宣城狸桥讲学,而王风因事未至。愚山诗曰: “衮衮登高日,谁贪讲席闲?相将来座上,早已出人间。水白湖边树,霞明天际山。所思劳伫望,只见片云还。”13 康熙十七年(1678) 二月一日,受王风邀请,愚山冒雪自宣城赴当涂讲会,“满天飞雪片帆来,载得春风几许回。莫向青山问冷暖,梅花江上一时开。”14 愚山讲学热忱可见一斑。
在此期间,愚山过访太平府知府杨霖,而杨霖因督缮战舰留江宁,不得见。得知杨霖五十寿诞,愚山欣然为之作寿序。“岁戊午仲春之朔,施子自宛陵之姑孰,赴讲会也。时郡太守刘公,以督缮战舰留江宁,不得见。而郡人颂公治行,且谓是月望后七日,公五十初度,敢请撰词授执爵者。施子作而喟然曰:‘自余参藩湖西而知文成之泽深也。文成讲学吉赣时,安福弟子邹文庄最著,而刘氏多贤,有三五、两峰、狮泉三先生;其后泸潇先生复受业于三五,并以理学名。吾诠次其传, 祀之白鹭书院,庶几一见其子孙之贤者,最后乃得之今太平典郡竹庵先生。”15 序中,愚山结合自己在江西举办讲学的活动,述及刘霖先祖刘三五、两峰诸公,都是王文成门人,曾讲学白鹭洲,希望刘霖能够继承先祖的传统,重振太平讲学之风。这应是愚山最后一次讲学。
同时,愚山在写给汪学圣16 的信中,叙述了他的心得,“敝郡之会,惟姑熟王便朴先生表明性学。是月朔日,闻姑江有大会,乘扁舟冒雪而往,郡中数十人肯从风雪中危坐一日, 亦是唐虞、三代气象。偶语及二十年前旧寓僧舍,都迷门径。王先生笑曰:‘先生二十年不到太平,便不识旧寓,止恐我辈堕地数十年, 不寻来路,亦不识自家旧宅。’仆亟叹曰:‘此可为顶门一针!’时座中怃然各有省。”从愚山的语气及记述的事情来观察,王便朴确实是位心学讲学者。愚山虽然秉承家学,以讲学为己任,但愚山曾任清政府地方官吏,讲学对他来说是进行治理的一种教化手段,他更多的是模仿明代泰州学派罗汝芳讲演乡约的方式, 愚山本人也承认自己对理学没有更多的投入, 至少在理论上没有深入研究与论述。愚山在写给王便朴的信中说道:
“一寸未成真事业,百年虚负好光阴。”此王文成句也。以文成学业尚云尔,我辈何处生活!近来此事藉先生稍稍振兴,从者不乏,未可谓徒托空言矣。但不明性体则学无本源,不法先圣则学无规矩,此是先生定论,与尊德性而道问学相合。今后学或侈言“性悟”,全薄躬行,遂有“打七坐禅”之说,似显涉异端矣。先生宜有以亟正之,莫谓其流不可惧,且恐开有道者之指摘,而阻真实学人向往之心也。仆非知学者,偶有所闻,不敢不以告耳。17
愚山并不反对王便朴讲学,他引用王阳明的话,提醒王便朴要向先哲学习,讲学不要流于空谈心性,而应“尊德性而道问学”,注重自省与躬行。康熙十七年(1678)是年七月, 因朝廷开博学鸿词科,愚山赴都应试,再访杨霖,时吴云也在府中,同登小东山。诗曰:“绾符远峰岫,挂笏思跻攀。讵知郡斋里,卓尔小东山。墟囿何缅蒨,溪壑成周环。丹阳数万户, 杳霭修林间。不见尘 扰,但见烟萝闲。青山招谢李,两峰峙巉岏。斯人去我久,仙驭何当还?使君慕往躅,矫首川岩观。凉风中夏发, 泠然解襟颜。况复多彦会,谈宴永清欢。丹亭好重构,把酒浮云端。天门送明月,先入掌中看。诗成过十韵,万古江漫漫。”18 诗中不再提及讲学之事,可能因愚山境遇变化,亦可能愚山不再将讲学作为自己的事业。

宣城另一位学者吴肃公19 与王风之间反复辩论,就更加激烈。吴肃公以孔孟之学为正宗,只要稍不合于孔孟宗旨,决不苟同。他针对佛教、道教,称之“邪说”,可以用儒学来纠正它;而对于程朱理学、陆王心学,不合于儒家宗旨的思想,以孔孟正之。肃公坚决驳斥阳明心学,“予驳良知虚静之言,律之洙泗, 不稍假借”。20 肃公对心学的批判,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心性之学,近乎禅学。二是其空疏座谈,束书不观。清初皖南地区仍有众多心学学者,肃公说“时宛上惑于诐辞而崇冥悟,侈心性为名高,予辞而辟之,多龃龉以去”。21 而吴肃公对王便朴的批评与辩驳就比较率直,其曰:
谓学者徒执形下之器,而不知形上之道,遂以吾儒底蕴,反不及二氏精微,世人通病诚如所云。顾弟所为惜之者,彼不知形上之不离形下,乃欲舍日用常行而别有所谓上者,在心境虚无之地而索之冥悟之中,则舍器求道,是二氏之妙谛而非吾道之精微也。然而此无庸责也,何也?自圣人不作,言湮而教歧,学者从事于此,亦往往能有所成立。有宋以来,儒者不免焉或名为借径,乃若终以二氏之妙谛,即为吾道之精微,则毫厘千里,本源之间不可不辨也。而今之蹈乎此者,则又自知其涉于禅也, 儒者或将指目之,从而为之词狃一先生之旨, 猥以附于经传之文,夫不知其异而一之耶,可言也,知之而特希其简捷,高其隐秘,姑讳焉, 而曰:“吾圣人本如是也。”彼日以良知为学,吾不知其良知果能自慊隐微否也,弟之不能释然于衷也,因不能无牾于辞气之间而哓哓焉,微有规正,诚有之。要亦存吾所是,不欲殉人耳目以失吾素所服习,未尝敢诵言排击之;且计以今世之孜孜讲道,苟能是,是亦足矣,即奈何遽与晣同异争疑似乎?即或溺于二氏,固先贤之所不免,而以苛后进之士哉?而孰意吾心之所怫而偶咈于言,乃开罪戾而滋多口也, 此其中曲折,未可一二为先生道也。22
信中吴肃公阐述孔孟、程朱、心学、佛道诸学发展, 突出孔孟之学的精微,反驳良知之学,以振作儒学。而王风认为吴肃公门户之见过于严峻,不能包容其他。吴肃公曰:“不直则道不见,若可以随人,不几自违其心乎?此非弟愚之所及也。”当然肃公本着辩论学问的原则,不愿学理上的差别成为两人之间的私人恩怨。我们没有见到王便朴写给肃公的信函,从吴肃公的言语中,语气应该是不很友好的。“然而有志之士切劘以道者,则不但尔也,是何也?其所以亲爱而相期者,不在乎区区离合之间。学进而有成,则以为欣;求道而或失,则深为怅耳。”23 肃公婉拒为王母七十寿诞撰写寿序,导致两人不相来往。“王便朴工讲说而涉宗悟,予因其太君寿文微密箴规,函书附去竟不裁报一字, 及来龙溪未尝枉过”,真是道不同不相与谋!

吴肃公《读书论世》书影
正因当涂倚大江,利于北上南下,明代就有宣城人迁居于此。明崇祯八年(1635), 宣城人梅振祚认为黄池是至南京孔道,遂移家黄池。“公析诸子箸,退居楚王城,田地善可家也,而当走金陵舟车所必经。”24 梅振祚(1571—?),字伯起,号引虹,宣城人,梅清为第四子。生平豪迈自许,不偶流俗,人多中之。尝卜居金陵,旋复退居玉汀,诗酒自娱, 著《池上草》。梅振祚有诗描绘黄池五月赛龙舟景象,诗曰:“玉汀五月新上潮,无数游龙鼓画桡。酒酹屈原呼欲起,汨罗魂断一相招。”25
梅素为梅振祚第五子,后来随之居住黄池。梅素(1628—1684),字素五,号楚山,习《易经》, 邑庠廪膳生。“以其卜居黄池,近楚王城也。食饩,命中屡困科场,设帐玉汀,门下多名士。生平爱竹,种之绕庐,日吟哦其下,著有《淇园诗略》。”26 顺治年间梅素与桐城方拱乾、方育盛父子在黄池结社吟诗,方育盛诗曰:“廿载别君弟,论交实更先。黄池看旧屋,白社结当年。(己丑从先君在黄池与素五盘桓最久) 好友(倪方公)皆分处,新诗孰共传?何时星再聚,酬唱落花前。”27“己丑”为顺治六年(1649),“倪方公”即倪观湖。方育盛较早就结识梅素,此后才得结交梅清。

梅清《沚水纪游图》
而梅清 28 成年后返回宣城生活,时常回忆在黄池的少年生活。其诗曰:“尝忆黄池带楚山,垂髫一去鬓毛斑。少年同学何人在?剩有沧波识旧颜。”29 此后梅清时常往来,黄池成为他与友人会聚的重要场所。如《同黄鸣仙、侯子传、张萼公、丁圣音宿黄池五舍弟书舍》: “读书吴水曲,待客楚王城。柳下休车马,灯前饮弟兄。岂深南北怨,不尽去留情。明日青山外,鸡声第一程。”
《北归舟泊黄池同詹幼清、汪发若、屠维周、张萼公饮五舍弟书屋》:“玉溪溪上柳阴深,归客高呼指旧林。草阁再寻三载梦,布帆重挂五湖心。愁中风雪空南北,眼底云山自古今。清酒共须拼一醉,新诗到此得长吟。”《黄池月夜同博山、仲建、尔玉、圣可、杓司饮五弟橘园草堂》:“旧好忽然聚,幽欢此共论。摊书随石砌,按板坐柴门。世外交从古,田间道或尊。莫须妨酩酊,携手在家园。”
清顺治六年(1649)宣城人唐允甲移居当涂,桐城诗人方文30 过访唐允甲,曾作诗记录此事,其诗曰:“南望姑溪北宛川,两堪栖托两无缘。君家独据湖山胜,时论同归大小贤。雪酒对人消永夜,草窗留我过残年。卑枝莫漫愁衰凤,三匝乌飞更可怜。”31 允甲之子念祖也是才子,故有“时论同归大小贤”之句。唐允甲(1601—1675),字祖命,号耕坞,宣城人,崇祯末年被阁臣高宏图荐为中书舍人,一时辞命多出其手。明亡后不仕,以诗酒自娱。老年书法名海内。著有《时艺集》《耕坞诗集》。光绪《宣城县志》卷十八《文苑》有传。唐允甲父子移居当涂,宣城、当涂两地的交流更加密切了。
当时太平府推官张万选32 与唐允甲为世好,唐允甲迁居当涂,可能是张万选的邀请。张万选在公事之余,留意地方文献,辑当涂、芜湖、繁昌的诗画、概胜、风雅,汇成《太平三书》。书成,邀唐允甲作序。唐序曰:“予与公同砚席于先太保公南宪署,予儿念祖负笈从公游,师事之。公亦不以予为不肖,命诸公子亦从予游,两门师友易子受经,道义薰摩同于一父,故是书将成,复俾予从理署受校雠之役,予故得悉公立书大旨。”33 序中提到“先太保公”即张延登(1566—1641),字济美, 号华东,山东邹平人,张万选之父。明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后官至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工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崇祯十四年(1641),署刑部,因积劳成疾病逝,时年七十六岁,赠太子太保。此时唐允甲与张万选交往密切,且易子而教。

《太平三书》书影
当然,“宣城体”诗人与太平府的士人交往远不局限于当涂一地,他们与芜湖、繁昌及和州士人交游也很广泛,且具有影响,限于篇幅,仅以当涂为例,其他留待日后补充。
(作者系合肥工业大学文法学院副教授, 博士)
制作:童达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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