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怀诗节选
韩愈
暮暗来客去,群嚣各收声。悠悠偃宵寂,亹亹抱秋明。
世累忽进虑,外忧遂侵诚。强怀张不满,弱念缺已盈。
诘屈避语阱,冥茫触心兵。败虞千金弃,得比寸草荣。
知耻足为勇,晏然谁汝令。
鲜鲜霜中菊,既晚何用好。扬扬弄芳蝶,尔生还不早。
运穷两值遇,婉娈死相保。西风蛰龙蛇,众木日凋槁。
由来命分尔,泯灭岂足道。
韩愈的《秋怀诗》组作是其贬谪岁月与中年心境的集中写照,节选篇章以秋夜为幕、以心迹为笔,将仕途困顿、世累缠身的焦灼与坚守节操、知耻自励的孤勇熔铸为诗。结合韩愈 “屡经贬谪而不改其志” 的人生阅历 —— 尤其是贞元末年遭贬阳山、元和年间卷入政治风波的坎坷遭遇,这首诗的精彩之处既在于 “景与情偕、物与我契” 的艺术表达,更在于 “于困顿中见风骨、于孤愤中守初心” 的精神内核,堪称中唐文人 “不平则鸣” 文学主张的自我践行。
一、秋夜之境:以清寂之景衬孤怀之沉,暗合贬谪生涯的孤寂底色
韩愈一生仕途多舛,贞元十九年(803 年)因上书谏阻宫市,被贬为阳山令,这是他人生第一次重大挫折;元和年间虽有参与平淮西之役的高光,但也因谏迎佛骨遭贬潮州,长期处于 “忠而见斥、直而受摧” 的困境。这首《秋怀诗》便作于其历经宦海沉浮、心境沉郁的中年时期,开篇即以秋夜之景奠定全诗基调。
“暮暗来客去,群嚣各收声。悠悠偃宵寂,亹亹抱秋明” 四句,勾勒出一幅 “夜色降临、宾客散尽、万籁俱寂” 的秋夜图。“暮暗” 既写自然天色之昏沉,亦暗喻政治环境之晦暗 —— 韩愈所处的中唐,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党争激烈,正直之士动辄得咎,这样的 “暗” 正是他仕途遭遇的真实写照。“来客去”“群嚣收声” 则暗合其贬谪期间 “门庭冷落、知音难觅” 的境遇:被贬之时,昔日同僚或避之不及,或沉默不语,唯有少数友人(如柳宗元、刘禹锡)与之呼应,这份 “曲高和寡” 的孤寂,在秋夜的寂静中更显深沉。
而 “悠悠偃宵寂,亹亹抱秋明” 二句,堪称景与情的妙合。“偃” 字写诗人静坐于宵寂之中,看似顺从于孤独,实则 “亹亹抱秋明”——“亹亹” 是执着不息之意,“秋明” 并非盛夏的炽热之光,而是秋日清冷却澄澈的光明,这正是韩愈的精神象征:即便身处贬谪的 “宵寂” 之中,即便周遭一片晦暗,他仍执着地坚守着内心的清明与道义,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这份 “抱秋明” 的坚守,恰是他屡遭贬谪却始终不改其志的核心 —— 从谏阻宫市到谏迎佛骨,他始终以 “道” 为准则,即便付出仕途代价,也不愿屈从于世俗的苟且。
二、心迹之剖:以 “世累” 与 “坚守” 的碰撞,再现仕途困顿中的精神挣扎
如果说开篇是景语衬情语,那么 “世累忽进虑,外忧遂侵诚” 以下八句,则是韩愈对内心世界的直面剖白,将仕途挫折带来的精神痛苦与自我勉励刻画得入木三分,这正是其 “不平则鸣” 文学主张的生动体现 —— 将内心的郁愤与挣扎诉诸文字,而非隐忍不言。
“世累忽进虑,外忧遂侵诚” 二句,直指其精神压力的来源:“世累” 是世俗的功名利禄、人情世故之累,更是仕途沉浮带来的生存焦虑;“外忧” 则是政治上的排挤、打压与非议,是 “忠而被谤、直而见罪” 的不公待遇。韩愈一生以 “致君尧舜上” 为抱负,渴望通过仕途实现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的理想,但现实却屡屡将其撞得头破血流 —— 阳山之贬、潮州之谪,皆是因坚持原则而遭致的 “外忧”,这些压力不断 “侵诚”,侵蚀着他的内心,让他不得不反复思虑自身的处境。
“强怀张不满,弱念缺已盈” 则精准捕捉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强怀” 是他对理想的执着、对道义的坚守,是 “欲为圣明除弊事” 的雄心,但这份雄心在现实的打压下 “张不满”,如同被束缚的羽翼,难以舒展;“弱念” 则是内心偶尔泛起的退隐之念、妥协之思,是面对困顿的无力感,这份念头虽 “弱”,却在反复的挫折中 “缺已盈”,不断膨胀。这种矛盾并非韩愈的怯懦,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文人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真实挣扎 —— 他并非天生的 “硬汉”,只是在 “守道” 与 “避祸” 之间,最终选择了前者。
“诘屈避语阱,冥茫触心兵” 二句,更是对中唐政治环境的深刻揭露与自我处境的无奈慨叹。“语阱” 是政治斗争中的言语陷阱,是小人的构陷与非议 —— 韩愈性格刚直,直言敢谏,却也因此成为政敌攻击的目标,每一句话都可能被曲解利用,故而不得不 “诘屈” 其辞,谨慎避祸;“心兵” 则是内心的思想斗争,是坚守与妥协、理想与现实的反复博弈,这种 “冥茫” 的内心挣扎,比外在的贬谪更令人痛苦。但即便如此,他仍未放弃底线:“败虞千金弃,得比寸草荣”,以 “千金弃” 与 “寸草荣” 作对比,表明自己的价值取向 —— 即便失去功名利禄(千金),只要能坚守道义、保持人格的高洁(寸草荣),便无怨无悔。
“知耻足为勇,晏然谁汝令” 则是全诗的精神转折点,从挣扎走向自励。韩愈深受儒家 “知耻近乎勇” 的影响,认为懂得羞耻、坚守底线,便是最大的勇气;“晏然谁汝令” 更是掷地有声的宣言 —— 我内心安宁坦荡,谁能强迫我改变自己的志向?这份自励,正是他屡经挫折却始终不倒的精神支柱,也是其 “文以载道” 思想在人格上的体现:文与道合一,诗与人同构,诗歌成为他坚守道义、砥砺品格的工具。



三、物我之契:以菊蝶龙蛇为喻,深化 “命分自守” 的人生态度
诗的后半部分 “鲜鲜霜中菊,既晚何用好” 以下八句,通过对菊、蝶、龙蛇、众木等自然物象的描绘,进一步深化主题,将个人的命运与自然的规律相融合,表达出 “顺命而不屈、守分而不卑” 的人生态度,这与韩愈晚年历经沧桑后的心境高度契合。
“鲜鲜霜中菊,既晚何用好。扬扬弄芳蝶,尔生还不早”,以菊与蝶为喻,暗含对自身境遇与世俗风气的感慨。霜中的菊花虽然鲜艳,却已时至晚秋,看似 “无用”;飞舞的蝴蝶虽然得意,却生不逢时,无法长久。这里的 “菊” 正是韩愈的自喻 —— 他虽有才华、有操守,却恰逢中唐乱世,仕途坎坷,其 “用世之心” 难以施展,如同晚菊般 “既晚何用好”;而 “蝶” 则喻指那些趋炎附势、投机取巧的世俗小人,他们虽能一时得意(扬扬弄芳),却终究是 “生不早”,难以长久。这份对比,既饱含对世俗的讥讽,也暗含对自身境遇的无奈,但更多的是对自我价值的肯定 —— 晚菊虽晚,却有霜中的坚韧;自己虽遭贬谪,却有人格的高洁。
“运穷两值遇,婉娈死相保” 二句,将菊与蝶的 “遇” 与自身的 “运穷” 联系起来,感叹自己与理想的 “值遇” 不佳,唯有与道义 “婉娈死相保”,生死相依。这里的 “婉娈” 并非柔情之意,而是执着相守的深情,表明他与道义、理想的紧密相连,即便命运困顿,也至死不渝。
“西风蛰龙蛇,众木日凋槁” 则以秋日肃杀之景,喻指中唐的政治黑暗与世道沉沦:西风凛冽,龙蛇蛰伏(喻指有才能的人被压抑、埋没),众木凋槁(喻指世道衰败、人才凋零),这正是韩愈所处时代的真实写照。但面对这样的境遇,他并未沉沦,而是以 “由来命分尔,泯灭岂足道” 收尾,表现出一种通透而坚韧的人生态度 —— 命运自有分定,不必为世俗的得失而耿耿于怀;只要坚守道义、保持人格的完整,即便声名泯灭,也不足为道。这份 “顺命” 并非消极避世,而是在认清现实后的从容与坚守,是 “尽人事而知天命” 的儒家智慧,也是韩愈历经多次贬谪后心境的升华。
四、精彩之核:以 “沉郁顿挫” 之笔,写 “守道不屈” 之人
这首《秋怀诗》的精彩,最终落脚于 “诗与人的统一”—— 韩愈以沉郁顿挫的笔调,将个人的仕途遭遇、精神挣扎与人生坚守熔铸为诗,既体现了中唐诗歌 “变汉魏之古雅、革盛唐之雄浑” 的时代特征,更彰显了他 “文以载道”“不平则鸣” 的文学主张与人格精神。
从艺术上看,全诗以秋夜清寂之景起兴,继而转入内心的挣扎与自励,最后以自然物象喻志,结构层层递进,情感起伏跌宕;语言质朴而深刻,无华丽辞藻,却句句发自肺腑,如 “诘屈避语阱,冥茫触心兵”“知耻足为勇,晏然谁汝令”,以白描式的笔触刻画内心世界,极具感染力;比喻精妙而贴切,菊、蝶、龙蛇、众木等物象皆与诗人的心境、境遇高度契合,达到了 “物我两忘、情景交融” 的境界。
从思想上看,这首诗最动人之处在于其 “真实” 与 “坚韧”:韩愈不回避自己的挣扎与无奈,不掩饰内心的焦虑与痛苦,却始终坚守着儒家士大夫的道义与品格,在困顿中不沉沦,在孤独中不妥协。这种 “守道不屈” 的精神,不仅贯穿于他的一生 —— 从阳山之贬到潮州之谪,从谏阻宫市到谏迎佛骨,始终如一 —— 也成为中唐文人精神的重要象征,与柳宗元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的孤高、刘禹锡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的豁达形成呼应,共同构成了中唐文人在乱世中的精神图谱。
综上,韩愈的《秋怀诗》节选,既是一首借秋抒怀的佳作,更是一部记录其人生阅历、精神轨迹的 “心灵史”。它以秋夜为幕,以心迹为笔,将仕途困顿的痛苦、坚守道义的孤勇、顺命自守的从容融为一体,既展现了中唐诗歌的艺术魅力,更彰显了儒家士大夫 “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的人格力量,这正是其穿越千年依然能打动读者的精彩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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