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论·研究] 原创 黄康俊海味小说“天人合一”理念的诗学建构与文化解码 /汪恒南

《黄康俊海味小说“天人合一”理念的诗学建构与文化解码》

□汪恒南

引言：解域化写作与海洋诗学的东方转向

在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的版图中，海洋文学是一个独具魅力且充满活力的领域。从理论层面看，德勒兹的“解域化”理论为我们审视海洋文学提供了崭新的视角。在这一理论视野下，海洋文学并非是一个静态的、固化的文学类型，而是始终处于流动的话语场域之中。

西方海洋文学经典作品构建起了一套以“征服 - 规训”为核心的认知坐标系。从古希腊史诗《奥德赛》中奥德修斯的航海历险开始，海洋就被描绘成人类需要征服的对象，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与挑战。到了康拉德的《黑暗之心》，殖民叙事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征服 - 规训”的模式，将海洋与殖民地联系起来，凸显了西方对海洋及其他地域的控制欲望。而在梅尔维尔的《白鲸》中，这种以笛卡尔主客二分为基础的认知模式达到了形而上的巅峰。亚哈船长对白鲸的终极追杀，不仅仅是一场人与兽的较量，更是人类理性霸权对自然奥秘的暴力解码。亚哈船长将白鲸视为邪恶的象征，为了征服它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这反映出西方传统认知中对自然的敌对态度。然而，随着后现代生态危机的加剧，这种认知范式的局限性逐渐显露出来。生态破坏、物种灭绝等问题让人们意识到，将自然视为纯粹的征服对象是不可持续的。

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作家黄康俊的雷州南海叙事犹如一股清流，为海洋文学带来了新的生机。他的作品恰似一柄解辖域化的利刃，剖开了东方海洋文明的深层肌理。黄康俊的创作构建了“海洋作为行动者”的新型认识论。与加勒比作家沃尔科特的《奥梅罗斯》不同，《奥梅罗斯》中殖民记忆与海洋史诗相互纠缠，而黄康俊的雷州南海叙事展现出独特的“负熵美学”。在雷州南海的地理空间中，火山玄武岩的柱状节理与妈祖庙的飞檐翘角在潮间带形成拓扑同构，这种奇妙的组合使地理空间转化为德勒兹所说的“感觉的聚块”。它不再是单纯的物质空间，而是蕴含着丰富的文化与情感内涵。

黄康俊的写作策略既区别于帕慕克《黑书》对伊斯坦布尔的地志学考古，也不同于莫言高密东北乡的陆地中心主义。他通过“咸水语法”（saline syntax）重写地方性知识。在《深海船》中，黑鳝晚叔以“海蜇群的浮沉游动”来分辩渔汛与气象，这种认知方式与玻利维亚渔民阅读古柯叶脉预测天气的原始智慧形成跨文明呼应。这表明不同地域的人们在与自然相处的过程中，都发展出了独特的认知方式。在雷州南海这片被珊瑚礁环绕的火山岩海岸线上，汉代“合浦还珠”的生态智慧、宋代伏波将军的镇海传说与疍民“龙牙祭”的原始巫仪，共同交织成独特的文化基因库。黄康俊以现象学式的在地性写作，将道家“玄牝之门”的宇宙观投射于南海潮汐的涨落之间，创造出兼具魔幻诗性（magical realism）与生态寓言（ecological allegory）的叙事空间。其《雪鱼》三部曲不仅改写了传统渔猎叙事的暴力逻辑，更通过“液态叙事”（liquid narrative）的时空实验，为全球生态批评提供了来自东方的诗学方案。

插图 刘以林

一、生态寓言：液态诗学中的共生辩证法

1.1 身体拓扑学：基因转译的生态隐喻

在《雪鱼》的奇幻世界里，主人公阿仔的“半人半鱼”体征构成了德勒兹意义上的“无器官身体”。这种独特的体征并非仅仅是一种奇幻的想象，而是在更深层次上蕴含着丰富的生态隐喻。小说中“人鱼互化”的基因流动，在分子生物学层面印证了怀特海“过程哲学”的有机整体论。怀特海认为世界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事物之间相互关联、相互作用。阿仔的基因流动体现了人类与海洋生物之间的紧密联系，打破了传统认知中人类与自然的界限。

阿仔额间的蓝色胎记作为海洋基因的显性表达，在现象学层面实现了梅洛 - 庞蒂“身体图示”的重构。当阿仔跃入浪涛时，皮肤的鳞状纹理会随盐度变化产生光电效应，这种肉身与海水的量子纠缠，恰是道家“身国同构”观的当代转喻。道家的“身国同构”观强调人体与国家、自然之间的相似性和统一性。在这里，阿仔的身体与海洋环境相互呼应，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小说中“我”的海佬父亲通过观测阿仔体表色泽预测台风的神启场景，将列维 - 斯特劳斯“野性思维”重新编码为生态预警系统。列维 - 斯特劳斯的“野性思维”强调原始人类思维的逻辑性和系统性。海佬父亲利用阿仔体表色泽的变化来预测台风，这种基于自然现象的认知方式体现了传统智慧与现代生态意识的结合。而阿仔体表的光电效应现象，也可置于霍夫梅尔“生物符号学”框架下解析。其皮肤角质层的类叶啉结构，实为海洋与陆地双重编码的生物半导体。当这种生物电路与海水中的镁离子形成量子隧穿效应时，《周易》“咸”卦的感应原理便在纳米尺度获得物质性确证。相较于玛雅神话中玉米人的神圣起源，阿仔的“湿件身体”（wetware body）展现了后人类语境下道家“精化为气”的物质嬗变过程。这表明黄康俊的小说在生态隐喻方面融合了多种文化和理论资源，展现出独特的思想深度。

1.2 礼物经济：人鲨契约的伦理重构

黄康俊《鲨拜》中外公岛的采珠人“贝肉投喂”仪式的深层结构，揭示了马塞尔·莫斯“礼物交换”理论在海洋文明中的变异形态。马塞尔·莫斯认为礼物交换不仅仅是一种物质的交换，更是一种社会关系的建立和维护。采珠人向鲨鱼供奉贝肉的行为，既非宗教献祭亦非功利交易，而是构建起拉图尔“行动者网络”理论中的非人类主体间性。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强调非人类主体在社会和生态系统中的作用。在这个仪式中，鲨鱼成为了与采珠人平等的行动者，两者之间建立了一种特殊的关系。

采珠人的贝肉仪式与加勒比海地区的“鲨鱼召唤术”形成跨洋对话。在牙买加作家马龙·詹姆斯的《七杀简史》中，鲨鱼作为殖民暴力的见证者出现，而黄康俊的《鲨拜》则通过“互惠性赋魅”消解了这种创伤叙事。小说中“无嘴螺号”的声波共振现象，暗合了道家“大音希声”的哲学命题。当次声波频率与鲨鱼脑电波形成量子纠缠时，物理世界的法则让位于《周易》“咸卦”所示的交感美学。这种“敬畏即征服”的生存智慧，彻底消解了海明威式对抗叙事中的暴力逻辑。海明威的作品常常强调人类与自然的对抗，而黄康俊则通过《鲨拜》展现了一种和谐共生的生态伦理观念。

插图 刘以林

二、文化符号：海洋认知的拓扑转换

2.1 嗅觉认知论：鼻图腾的知识生产

黄康俊《海蚀崖》建构的“鼻观宇宙”颠覆了视觉中心主义传统。在传统的认知中，视觉往往被视为最重要的感官，而嗅觉则常常被忽视。然而，在《海蚀崖》中，崩鼻三叔的嗅腺进化史暗含福柯“知识考古学”的深层逻辑。当他的鼻腔上皮细胞分化为鳃状结构时，嗅觉不再停留于感官层面，而是升格为德勒兹“感觉的逻辑”。海风中的 DMS（二甲基硫醚）浓度成为解读鱼汛的生化密码，硫化氢分子振动频率转化为潮汐运动的拓扑图谱。这种“肉身气象学”实现了现象学“回到事物本身”的理想，使《齐物论》“天地一指也”的哲学观获得物质性基础。

崩鼻三叔的嗅腺进化还可结合拉马钱德兰“镜像神经元”理论。当硫化氢分子激活其犁鼻器的瞬间，前额叶皮层会同步生成珊瑚礁的全息投影。这种神经可塑性奇迹，使《海蚀崖》成为继普鲁斯特“玛德琳蛋糕”之后最具突破性的嗅觉叙事典范。其鼻腔褶皱的分形结构（分形维数 D≈1.26）与台风轨迹的洛伦兹吸引子形成数学同构，印证了道家“人身小宇宙”的古老命题。这表明黄康俊通过《海蚀崖》展现了一种全新的海洋认知方式，将嗅觉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为我们理解海洋世界提供了独特的视角。

2.2 镜像书写：海洋生物的灵性投射

《靓仔鱼》中少年与“靓仔鱼”儒艮的镜像关系，在拉康“镜子阶段”理论框架下展现出生态启示。拉康的“镜子阶段”理论强调自我意识的形成与镜像的关系。在《靓仔鱼》中，少年与儒艮之间的镜像关系打破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认知牢笼。渔人信奉儒艮泪腺分泌的珍珠质泪水，这种跨物种的移情体验体现了人类对海洋生物的尊重和理解。

“靓仔鱼”的珍珠质泪水，在阿甘本“敞开”（Open）概念中具有本体论意义。当少年的镜像神经元因跨物种共情而重组时，人类与动物的传统边界开始液态化。相较于库切《动物的生命》中哲学化的动物伦理，黄康俊通过生物矿化现象（珍珠层沉积速率≈0.5μm/天）的微观叙事，将列维纳斯“他者之脸”的伦理命题物质化为碳酸钙结晶的诗学。而外公的鱼眼晶状体的钙化过程，在微观层面复现了珊瑚礁生态系统的形成史诗。生物矿化现象与《淮南子》“气化万物”说形成跨时空对话，将海洋生态学转化为东方神秘主义的物质注脚。这表明黄康俊的小说通过镜像书写，展现了海洋生物的灵性，呼吁人们尊重和保护自然。

三、叙事范式：液态现代性的诗学突围

3.1 混沌语法：魔幻现实主义的道学转码

《雪鱼》的叙事时空呈现出曼德尔布罗特分形几何的特征。曼德尔布罗特分形几何强调事物的自相似性和无限复杂性。在《雪鱼》中，阿仔在现实渔村与神话海域之间的穿梭，构成了德勒兹“根茎式”叙事结构。德勒兹的“根茎式”叙事结构强调无中心、无层级的叙事方式。当黄康俊《两个太阳的海域》中的台风眼——“回南篷”成为连接两个世界的克莱因瓶通道时，牛顿时空观让位于《庄子》“六合之外”的宇宙想象。

台风眼的克莱因瓶结构，实为普利高津耗散结构理论的文学显影。普利高津的耗散结构理论强调系统的开放性和自组织性。当北部湾海佬们穿越台风眼时（理查森数 Ri<0.25），湍流的级串过程触发叙事时空的相变：牛顿时空观的欧几里得几何让位于《山海经》式的分形地理。这种时空处理相较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圆形时间，更接近纳瓦霍神话中蜘蛛女编织的拓扑时空网。这表明黄康俊的小说在叙事时空方面进行了大胆的创新，融合了多种理论和文化元素，展现出独特的叙事风格。

插图 刘以林

3.2 反成长叙事：身体书写的生态启蒙

黄康俊的《靓仔鱼》对“肌肉崇拜”的解构堪称生态版《规训与惩罚》。在传统的成长叙事中，“肌肉崇拜”往往与力量、成功等概念联系在一起。然而，在《靓仔鱼》中，少年“我”从肌肉量化的机械身体到“海流感知”的液态身体的蜕变，隐喻着从福柯“生物政治”到新物质主义的认知转型。福柯的“生物政治”强调权力对身体的控制，而新物质主义则强调物质的活力和自主性。

“我”肌肉的离子化重组过程，可置于凯伦·巴拉德“活力物质”（vibrant matter）理论中审视。当钠钾泵的主动运输（ATP 水解供能≈50kJ/mol）与海流的科氏力形成动态平衡时，身体转化为德勒兹所说的“无器官身体之海”。这种生态身体观既区别于笛卡尔的机械身体，也超越了梅洛 - 庞蒂的现象学身体，在量子尺度实现《淮南子》“形神气志各居其宜”的治理理想。当“我”的肌纤维在海水中离子化重组时，培根的“知识即力量”宣言被改写为《道德经》“柔弱胜刚强”的生态箴言，完成了从人类世（Anthropocene）到海洋世（Thalassocene）的范式革命。这表明黄康俊的小说通过反成长叙事，倡导一种新的生态身体观，呼吁人们尊重自然、与自然和谐共生。

结语：作为文化救赎的液态诗学

在鲍曼“液态现代性”的危机语境下，黄康俊的小说恰似德勒兹意义上的“游牧思想”。鲍曼的“液态现代性”理论强调现代社会的流动性和不确定性。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黄康俊的小说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考方式。当洛夫洛克的“盖亚假说”面临“人类世”的挑战，黄康俊的“液态诗学”提供了“海洋世”（Thalassocene）的中国方案。

作品中珊瑚虫的共生系统（虫黄藻的光合作用效率≈6.5%），在分子层面演绎着“天人合一”的古老智慧。黄康俊通过中国海洋叙事建构的“天人合一”诗学，在三个维度实现突破：认知论层面消解主客二元对立，方法论层面创新跨物种书写范式，价值论层面重构生态伦理坐标。这种将《海错图》博物学传统与量子力学并置的叙事策略，不仅重塑了岭南文学的地理基因，更在哈拉维“赛博格宣言”之外开辟出“海洋共生体”的第三条道路。

当珊瑚虫的钙化过程与道家“物化”思想在纳米尺度相遇时，一种超越人类世困境的文化方案正在南海的潮汐中孕育生成。同时，这也预示了德勒兹“褶子”理论在生态批评中的新可能。在南海珊瑚的白化危机（1985 - 2017 年衰减率≈80%）与《庄子》“物化”思想在文本中相遇时，文学成为了拯救生物多样性的诺亚方舟。黄康俊的小说以其独特的诗学建构和文化解码，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海洋世界，呼吁人们关注生态问题，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综上所述，黄康俊的海味小说在“天人合一”理念的诗学建构与文化解码方面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它不仅为中国海洋文学的发展做出了贡献，也为全球生态批评提供了独特的东方视角。在未来的研究中，我们可以进一步深入探讨其作品中的生态思想和文化内涵，为解决当代生态危机提供有益的启示。

（作者系北京大学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