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鲁光去青岛参加一位画家艺术馆揭幕仪式,在北京火车站准备上扶梯去坐车,瞥见旁边一位老人,担心他被人流挤到,便下意识过去扶了一把。
不想老人推掉他的手,笑说:“不用的!我是老少年!”
这是鲁光与画家卢光照的第一次见面,当时卢光照84岁。

84大寿,卢光照过得很简单。
他一大早起床,简单洗漱过后,就走去自己的画斋“思齐堂”,铺纸磨墨挥毫,左右挥洒两下,一颗寿桃栩栩如生。
还剩点墨水,他又在下角题写了一段话: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夫今生八十四,阎王不叫自不去,我就这个犟脾气!”
后来感觉不太准确,又题了一首:“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余不信。”
民间常说,老人七十三、八十四是个大坎,阎王不来叫,自己也会主动去报到,他卢光照就不信,让阎王等着吧!
卢光照很不服老,晚年的时候但凡有人拿年纪规范他的举止,他就有种“我只是年纪大,又不是真的老了”的反抗。
(卢光照、黄苗子郁风夫妇、廖静文、程莉影)

他不怕老,可身边的人担心啊,卢光照说话要是大声了,他声调有多高,老伴程莉影的嗓子眼就提得有多高,一直提醒他小点声、慢慢说、别激动。
卢光照不管,老伴她说她的,他把耳朵闭上,继续大声说。
有一回,北京组织了青中老年画家创作比赛,记着他年事已高,工作人员一直示意他坐下休息。
卢光照哪坐得下,大家都在画画,多好的观赏机会,他满大堂走来走去,又站在一青年画家旁边,看着他画完一幅丈二匹大的画。
整场几乎没挨椅子一会,他也不觉得腿酸,反而觉得收获良多,不住地感慨:年轻人思想新,我又偷了一招。
也许就是心态年轻,卢光照也不觉得自己是教授有什么了不起。

他有“三不子老人”之称,一不摆架子、二不“不懂装懂”、三不当孙子,要不卑不亢。
横批:不靠吹、不靠骗、要靠干、不慕名利,为艺之道!
有架子的同时,也把自己架住了,别人屈服于你的架子,你架子再高,也要向更高的天低头。
把自己身上的架子拆掉,你的天地才会广阔,你才能到处飞,飞得更高。
卢光照这一点,真的很像他的恩师——齐白石。

当卢光照俯身向年青画家学习,他是不是也想到了齐白石先生曾在他的画集首页提笔写下的“吾贤过我”?
1934年,齐白石是北平艺专国画教授,从“画像厨房抹布”的骂名走到教授的位置,他用了近十年。
而卢光照从河南一个穷村子走到教育资源最集中的北平,花了20年。
这一年,卢光照成为了齐白石的学生,齐白石上课第一天,老人的泼墨大写意恣意潇洒、大气磅礴,卢光照一眼就爱上了,他也想学。

但他此前只在京华美专旁听过一阵,四舍五入等于没什么绘画基础。
没有基础怕什么,勤能补拙,他有的是拼劲。
齐白石一周来北平艺专上两次课,每节课连上两个小时,卢光照全程全神贯注听,不敢走神一分钟。
私底下,他给自己加训,齐白石课上示范的画,他临了又临,临完在下节课课后拿去请教齐白石。
齐白石也是穷人家的孩子,一步步铆足劲儿才走到这里,自然对同样勤奋的孩子也会另眼相看。
发现卢光照不吃饭也要画画,齐白石至此对他格外关注,甚至都能说是偏爱了。
每次上课,学生练习时间,齐白石走着走着,就会到卢光照位子上坐会,边给他改画,边跟他讲画理。
很多时候下课了,齐白石还在给他改画,学校给他准备的太师椅,让他课间坐着休息的,他有时一节课下来,都没坐一会。
(卢光照北平艺专学习时)

有一次,卢光照画了一幅《墨竹》,齐白石题笔写下:“光照弟画此粗叶,有东坡之意,乃同校之龙也。”
卢光照古体诗不好,不懂平仄,齐白石拿着李白的《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一句句掰了嚼碎了说给他听,一句句分析平仄。
因为上门求画的人太多,齐白石不堪其扰,平时门都是上锁的,有时敲门也不见得他应一声。
但对卢光照是例外,卢光照每次上门请教,齐家的大门永远敞着,最后还会留他下来吃饭,吃了还要让他带些点心走。
不了解白石老人的节俭作风,是不会知道他这番举动——留人吃饭、给人吃点心的可贵之处。
因为穷过,怕穷,白石老人即便成为了国画教授、工资稳定,他也极其节俭。
黄永玉就曾爆料,李可染陪着他去拜访白石老人,老人从上了锁的柜子拿出点心招待他们,点心早就是“霉菌培养皿”了,满满一层霉。
(当天齐白石与黄永玉合照,李可染拍摄)

但对自己喜欢的学生,白石老人不是一般的大方。
李可染动身去东德写生之前,白石老人送了他一盒价值不菲的西洋红印泥。
新凤霞去家里,白石老人直接开了放钱的柜子,里面一捆捆的钱,让她拿去用。
当然,诸多从白石老人这边得益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更多是笔墨丹青之法,甚至是安身立命、个人奋斗的精神圭臬。
卢光照曾与两好友合作出了一本《三友合集》,请白石老人赐笔墨,他写了将近200字序言。
主要告诉他:绘画是清寂孤守的行当,既然决定走这条路,心境要保持超脱,不能贪恋官职权禄。
学得古人的七分功力,不要骄傲自满,低头看看你脚下,你才走了一半的路。
发现了古人的不足,也不要诋毁,再低头看看你脚下,你站的位置比他们高,看的世界自然更大,他们囿于时代局限,认知也会受限,这很正常。
不得不说,卢光照不仅继承了齐白石的衣钵,之后担任了齐白石艺术研究会会长、齐白石艺术函授学院名誉院长,他还把恩师的从艺之道全部内化于心了。

1937年,抗战爆发。
当时北平沦陷后,物资特别紧缺,敌人为了要拉拢齐白石,特地抛出诱饵,给齐白石发烧煤。
齐白石装糊涂说自己已不是艺专的教员,没资格收煤,把煤原路打回,下了对方的面子。
之后,齐白石把门锁得更紧了,还在门口贴“白石老人,心病复作,停止见客,从来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拒绝同敌人接触。
与此同时,卢光照刚好毕业,满腔的仇恨正待发泄,义无反顾参加了抗日队伍的随军剧团。
那时候,卢光照担任剧团副团长,剧团就是演抗日剧,开幕前演员们高唱抗日歌曲,振作士气,他还要指挥合唱团唱歌。
期间,他的爱国之心受到感召,创作了独幕剧《寒衣》《清乡》,他也参演了,等于卢光照是导演、是编剧、是指挥手、还是演员。
有了剧团积攒的经验,1941年卢光照先后去好几所学校教课,一人挑几个担,国语、绘画、音乐等都是他教的。
抗战胜利后,齐白石把卢光照推荐给了徐悲鸿,卢光照回到母校任教。
(抗战胜利后,徐悲鸿、齐白石与北平艺专的部分教员合影,齐白石后面穿浅色衣服的人就是卢光照)

1950年人民美术出版社筹办,卢光照被调了过去,负责《连环画报》文字编辑工作,之后又去了图片画册编辑室、中国古典艺术编辑组。
卢光照的学生有画家、文学家、音乐家,画家里有画国画的、画连环画的……可谓桃李满天下。
育桃李者,亦曾为桃李。
1952年捷克斯洛伐克驻华使馆的文化参赞何德理拜访白石老人,对方问他,那么多弟子,画得最好的有哪几位。
齐白石缓缓道来:李苦禅、李可染、王雪涛、卢光照……
(李苦禅与卢光照合作的《安吉图》)

曾有家出版社出版齐白石画册,误收了卢光照的《灯荧》,不难看出他深谙齐白石大写意风骨。
能追上恩师的天分,本是一件乐事,但卢光照开心中夹杂着忧虑。
卢光照给自己的画斋取名“思齐堂”,一是怀念恩师,二也是为了让自己铭记,恩师曾说的“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从人民美术出版社退休后,卢光照一颗心扑进了花鸟画创作,任伯年、吴昌硕、李苦禅等大家作品来回品赏学习,却从不流连于特定一家。

他自谦,到了65岁才突破了自我,真正把自己的胸怀打开了,功底比年纪更老了。
所以他从不惧老,惧老也就自我阻碍了进步,接受衰老,艺术人生才有更多的可能。
陈献章有首诗写得真好:“老去又逢新岁月,春来更有好花枝。”
我们都在时光的长河中,不可避免的都会老去,但是新的一年,春天又会重新开花,给我们新的惊喜。
所以,不要愁老之将至,去期待春天的到来一样,期待衰老的到来吧。
参考资料:
1、鲁光|“老少年”卢光照与“寄情小屋”
2、启功《回忆齐白石》卢光照序言
3、卢光照|心中的齐白石
4、齐白石艺术研究会|我和白石老人学画的那些事
卢光照作品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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