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描述一个概念从来是难的，尤其是”书卷气“。
该如何定义它？
一种艺术精神？那么何为其来处、承载和成因？
一种评判画面清俗的准则？它该如何识别？
一种文化副产品？它对当下的艺术创作有何启示？
以问为引，我们用《书卷气百问》搜集各家对此的真知灼见。
百问仍试图以反躬和审为的态度，为“书卷气”在当下的思考书写痕迹。
【有始X11】
问：您如何定义“书卷气”？
皮佳佳：绘画中的诗意、人文气息与价值呈现。更重要的是，从画面中透现的画者本身具备的高尚人格与文化气质。
问：“书卷气”的近义词是？
皮佳佳：人文气息。
问：书画当观韵，“书卷气”的魅力在于？
皮佳佳：黄庭坚说，“凡书画当观韵”。韵是声音的延续，也是美感的持续萦绕与回味。“书卷气”的魅力在于画面有诗意和多重维度，在模糊且有内蕴的意象中可以体味、流连、追溯，生发出无尽想象与感慨，同时也从画面中读到相应的文化内涵。
宋 黄庭坚书七言绝句册
问：获得“书卷气”的难处在于？
皮佳佳：难在“书卷气”不是通过一种技术训练方式获得，而是要通过持续的生命沉思与文化涵养。
问：“书卷气”是一种美感吗？该如何形容它？
皮佳佳：在某种意义上可将“书卷气”视为“美”的呈现和“美”的感受。“书卷气”是美的心灵与饱含文化的意蕴透现于画面，同时与善于感受的心灵共鸣。
问：什么是您心中理想的“书卷气”？能想到一些典型案例吗？
皮佳佳：中国古代文人画可谓“书卷气”典型。如八大山人，其画不只是画，有书法，有题诗，有印款，有痛彻心扉的人生经历，也有卓绝独立的生命沉思，更有高远深邃的宇宙意识。
清 八大山人 鹰图
问：识别一幅画有“书卷气”的关键点是？
皮佳佳：书法用笔、诗性表达、文化气息。
问：提到“书卷气”，联想到的三个关键词是？
皮佳佳：超越形似、意象呈现、物我交融。
问：“书卷气”的对立面是？
皮佳佳：俗气。
问：滋养“书卷气”的要素包括？
皮佳佳：道德素养，诗书修养，艺术涵养。
问：请描述何谓有“书卷气”的审美？
皮佳佳：文化与心灵的审美。
【内察x10】
问：“书卷气”的内核是？
皮佳佳：与上面第一题一样。绘画中的诗意、人文气息与价值呈现。更重要的是，从画面中透现的画者本身具备的高尚素养与文化气质。
问：“作诗妙在含糊，逼真反失奇观”，“书卷气”是否也如此？为何？
皮佳佳：《沧浪诗话》道：“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作诗那种所谓“模糊性”正是中国“意象式”审美核心，可以兴发想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当然“书卷气”不能完全等同这种诗性，只能说其中蕴含有这种诗性审美特点。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的诗与画是相通的。如宋人以“嫩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来应试各位画学考生，一般人只能以表面意思来理解红、绿，只知道画红花绿叶，只有一人，画一位美妇人在危亭缥缈隐映处，以“绿”点明春天，以“红”的意象喻指美人远思。这就是绘画的诗性审美，突破表面形象桎梏，使得绘画有诗意联想，更有画意悠远。
晋 王羲之 晋唐正书
问：文学的评价标准适用于画面“书卷气”的评价吗？
皮佳佳：从中国文人画发展来看，很大程度上正是诗意方式与诗学理论影响了画学发展，故而才有诗画相通的说法，“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丹青不知老将至，李陵苏武真吾师。”在这个意义上，文学评价标准可以用于“书卷气”的评价，当然也要注重绘画的特点，不可生搬硬套。
问：“书卷气”中具有普遍的情感要素吗？
皮佳佳：米芾跋苏轼《木石图》，“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无端，如其胸中盘郁也。”点出了中国文人画的情感兴发和人格投射的特点，其中自然有普遍情感要素。有“书卷气”的画必然为有“书卷气”之人所画，此画者由心而出，江山风雨外，有万不得已者，这是词心，是诗心，是画心。
宋 苏轼 木石图
问：在滋养“书卷气”过程中，有何要警惕的倾向？
皮佳佳：警惕把简单的知识积累当作“书卷气”，从而欺世盗名。不可只追求外在的知识简单堆积，不在心上做工夫，否则“格物”与“诚意”分作两家，“书卷气”也就成了“工具气”。
问：“书卷气”和您的个人实际生活，存在着怎么样的距离？
皮佳佳：“书卷气”离不开个人生活日用，道自然在用中，不过是日用而不知。但“书卷气”也让自己在日常生活中时时提点，不溺于庸俗品味，不沉沦精神。
问：中国画看待万物，乃“反身而诚”“回返内心”，“书卷气”是否也如此？
皮佳佳：这个“中国画”要看是什么中国画，如果只是画院的王公画像，或者佛教造像、壁画，肯定谈不上“反身而诚”，更多的是工具和方式。大抵宋以后文人画可谈得上“回返内心”。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 人以自心的诚明状态直接感验到天道本原，这可谓“反身而诚”。人以本心之灵敏健动，察觉生命洋溢、万物精神，这就是承接了“万物皆备于我”的精神旨要。如北宋画家郭熙作画，“凡落笔之日，必明窗净几，焚香左右，笔精墨妙，盥手涤砚，如见大宾，必神闲意定，然后为之。”这正是以诚敬专一的艺术之心去追求冥合天地的境界。中国艺术精神最可贵的，便是这活泼泼的人心，在艺术的徜徉中，直透生生不息的宇宙大化。
问：“书卷气”中，融入了什么样的文化传统。
皮佳佳：以诗意想象与表达打破画面边界，拓展时间与空间、画面与画外、物象与境界。在笔墨中悄然点出文化典故，并在每次的重复与题跋中不断回溯过往的文化基因与标志。笔下山川与风月连通宇宙精神，并在可观可游可行中寻得生命安顿之处。
问：从世界美术史角度来看，中国画与西画产生了多次的融合，以近代最为突出，中国画与西化背后的绘画逻辑差异甚大，这是否也影响了您身上的“书卷气”？
皮佳佳：中国画与西画所谓“融合”主要发生在近代美术史中。当时受“美术革命”思想影响，出现了各种改革中国画的意见，如主张以西画改造中国画的徐悲鸿，主张中西融合的折衷派，也就是“岭南画派”。当然也有主张坚持国画传统的黄宾虹。就近代至今的实践来看，中西融合是很好的探索，但目前不能说成功找到另一条发展之路。其实中国画的理论与实践也在19-20世纪影响了西方绘画的发展，只是很少有人关注。如“六法”理论，特别是“气韵生动”，对西方现代绘画理论产生了重要影响。影响是相互的，但变化并不意味着一种根本体系的变化，如果中国画的根本的用笔规则和审美体系消解，那么中国画也就不是中国画了。个人更赞成黄宾虹主张，在中国画的内部去寻找变革与发展之路。中西绘画的背后是哲学思维的根本不同。西方自古希腊开始就有理念世界与感性世界的决然分野，其哲学思考也筑基于其上。而中国哲学更多是天人之学，在阴阳之道中弥纶天地。世界不同文化总在互相交融和影响，但根柢处必然有其主体性，文化如此，绘画亦如此。
近现代 高剑父 红柿小鸟
近现代 黄宾虹 蜀游拙笔
问：书卷气与人性的关系是？
皮佳佳：这个“人性”要从中国的传统思想去理解，我倾向于从横渠“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去理解。“书卷气”可以理解为人变化气质之性、接近天地之性后呈现出的精神气息。人心具备知觉与本性，“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心既受天命之性的决定，心也具有知觉并有主动作为表现其本性的功能。心可以通过觉知和感通来体认天性，从而达至心源与天道相合。
【介立X7】
问：“书卷气”是一种统摄画面的工具吗？
皮佳佳：不太赞同此说，这更像一种“工具理性”思维的产物。
问：姜夔言：“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无妙。”“书卷气”之所以能够激起您的审美感情，其中蕴藏了什么样的形式组合规律与特点？
皮佳佳：董逌说，“乐天言：画无常工，以似为工。画之贵似，岂形似之贵邪？要必期于所以似者贵也。”一种艺术本身要有基本的艺术规则，否则不能成立，但是这门艺术要成为高妙的艺术，肯定不是简单的表面技术，如文章之绚丽文采，绘画之表面形似，而在于其后的“所以妙者”和“所以似者”，这可以是物象背后所蕴含的自然法则和普遍真理。
问：“书卷气”的艺术与非“书卷气”艺术的区分关键在于？
皮佳佳：非“书卷气”艺术可能更多追求技艺和形式。“书卷气”的艺术一方面是一种综合艺术，有着文化各个面向，如诗歌、绘画、哲学；另一方面“书卷气”艺术与人格和内在气质情感有很大关系。
问：“书卷气”如何与画面的艺术媒介手段相关？
皮佳佳：杨雄论中国书法，“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米友仁也说过，“画之为说,亦心画也,”中国画的关键在笔墨，笔墨传达在于心。
宋 米友仁 远岫晴云图
问：在中国古代文人眼中，“清”与“浊”的矛盾是显著的，体现在个体和社会的方方面面，该如何辨别“书卷气”中的“清”“浊”？
皮佳佳：不能说“书卷气”中的“清”“浊”，而是“书卷气”意味着清气远出。
问：如何看出“书卷气”的多寡？
皮佳佳：以有无论可能更为妥当。
问：“书卷气”会如何影响下笔状态？
皮佳佳：宋代郭若虚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且如世之相押字之术，谓之心印，本自心源，想成形迹，迹与心合，是之谓印。矧乎书画发之于情思，契之于绡楮，则非印而何？押字且存诸贵贱祸福，书画岂逃乎气韵高卑。夫画犹书也，扬子曰：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哪怕就是那种算命测字，人写出来的字迹也反映了一个人的心迹，故而能根据笔迹来预测贵贱祸福。书画更是如此，“书卷气”很大程度来自画者本身的品格和文化素养，人的气韵高低自然也会由心到手，显露于笔下。
【体悟X9】
问：林散之早年的隶书极有味道，柔中带刚，刚柔相济，写得清秀遒劲，可他自己却不满意，总说：走得太远，不如古人。或者说：“好像太文了，不够金属！”这里的“文”是指“书卷气”吗？
皮佳佳：就像我们经常用“文弱书生”来形容身体不好的读书人，你认为这个“文”意味着“书卷气”吗？“文”有时是指装饰意味太浓，或许林散之正是此意，他不愿有太多人工装饰的意味，力求更为自然拙朴的书法。
近现代 林散之 春日楼台草书联
问：“书卷气”越多越好吗？
皮佳佳：现在的绘画中能有书卷气已经值得欣喜了。
问：生活在具体的社会现实中，艺术作品必然会折射出特定时代环境对他的影响，“书卷气”是否反映出时代特点？
皮佳佳：我更赞同朱良志老师说的“不作时史”。“艺术本身也是历史书写的一部分，然而真正的艺术必须超越历史书写的特性……人们看到很多所谓艺坛胜流，入于时趋，乞灵权威，一己性灵在滚滚马头尘、孜孜功利事下徘徊。反时史，所反的就是这样的风气。”艺术的形式在一定程度上会受到时代影响，比如表现手法，然而艺术的终极精神应当是永恒，超越的。
问：因其时空观和价值观而喜爱的几本书是？
皮佳佳：中国的一切经典文集，如老子、孔子、庄子、北宋五子的文集，西方一切经典文集，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的文集。
问：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晚期的一些文章如《艺术作品的本源》《物》《诗人何为》等，讨论如何以一种诗/艺术作品的语言澄明出“本己的真理性”来栖居于世的问题，“书卷气”对您的生活方式有何启迪？
皮佳佳：海德格尔的确受到中国一些传统思想影响，这一点张祥龙老师在书中已有提及，但其主体还是基于西方的古希腊哲学和基督教哲学。在《艺术作品的本源》等文章里，海德格尔认为了艺术以澄明的姿态揭示物的本真状态，让存在者的真实得以显现。这种思想其实可以追溯到柏拉图关于美是善的显现的理论，也有基督教的光照论。而在我看来，或许是巧合，或许是有意，其中有中国哲学的“体在用中”的意味，所谓“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物之体正在其用中得以显现。
问：苏轼云：“高人岂学画，用笔乃其天。譬如善游人，一一能操船。”对于善游者来说，入水如归家，不必专门学习操船之术。当个“书卷人”，就能画出“书卷气”吗？
皮佳佳：苏轼虽然在此诗中说善游人也能操船，实际他在其他地方也用水作比喻，强调“精义入神”，人要知道其所以沉浮，也就是水之理，这就是“精义”；之后才得与水为一，不知其为水，这就是“入神”。如文同画竹，“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首先他朝与竹为游，暮与竹为朋，熟悉了解竹的一切，慢慢做到物我不分，这才得以成竹于胸。中国绘画理论时常强调“成竹于胸”，强调“入神”，但这之前也有“精义”，舍技何以谈道？
宋 苏轼 覆盘子帖
问：“书卷气”可否刻意求得？
皮佳佳：不能把“书卷气”视为绘画的目的，否则这也是一种功利性追求。当然“书卷气”可如同人的气质，可以涵养变化，自然体现于画中。
问：“书卷气”的呈现对作画者状态有要求吗？
皮佳佳：前面已经说过，“书卷气”的呈现本身需要作画者有书卷气。
问：不同时代的“书卷气”变化明显吗？
皮佳佳：只能说不同时代“书卷气”的呈现方式、呈现媒介有所不同，但其中关于终极精神和价值的部分，应该是恒久的。
元 赵孟頫 竹石图
【究理X8】
问：“书卷气”是一种“由我及物”还是“由物及我”的抒发？
皮佳佳：这种提法本身就是一种主客观对立的预设，而中国传统思想并不推崇这种认识论式的思维方式。“书卷气”更强调物我为一。
问：如何要用一句话，去向一位外行解释“书卷气”的原理，怎么说？
皮佳佳：中外几千年的高人学者都只用一句话来阐述自己的理论吗？老子都留下了五千言。没有必要去讨好，而是需要外行努力学习。
问：“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句话您是否认同？“书卷气”在您心中的地位又是？
皮佳佳：如果只是这只是科举时代的一种价值观，把读书当成升官进爵的手段，自然难以认同。读书不是手段，而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极致精神享受。
问：法国现象学家巴士拉说过，诗歌的形象通过将灵魂放入居所的方式令人们重新寻找到一个孤独的自我。哪几本书帮助您找到了自我的真实形象？
皮佳佳：梅洛庞蒂指出，无穷多的个体与世界达成一个“生命本原的契约”。我在这些书中里找到了与世界本原的契约。如果是文学方面，比如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还有策兰的诗。
问：一幅画有“书卷气”，是看整体感受吗？局部细节重要吗？
皮佳佳：气息弥漫于整体与细节。
问：董其昌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方可作画。这句话对于“书卷气”的画面适用吗？
皮佳佳：董其昌此语受到黄庭坚的影响，“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通过修心和学习，葆养心性，增加学识，做到“丘壑”内营，形成内在的“书卷气”，故而才能在画面中表现出来。所以董其昌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成立鄞鄂，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矣。”
明 董其昌 溪山仙馆图
【审为x8】
问：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在不可见与可见之间，“书卷气”的比例该如何把握？
皮佳佳：如果从文学艺术来说，这句话更多指文采与要表达的内容之间的关系，不能把“书卷气”等同于这种“文采”或者是“装饰”。
问：“书卷气”是一种需要联想获得的感受吗？
皮佳佳：这种更适合用来说审美意象。
问：“书卷气”的存在稳定吗？它有不确定性吗？
皮佳佳：这个问题不太适合回答。
问：艺术以自身方式反映客观世界的真实性，“书卷气”中的“艺术真实”是？
皮佳佳：这个说法更接近西方再现学说。而这个学说对世界的设定是基于西方哲学对于世界的两分：理念世界与感官世界。我们所处的感官世界是理念世界的模仿品，是不那么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世界是理念世界，而艺术不过对这个不真实世界的模仿，是模仿品的模仿品，故而要努力去靠近眼见的真实，再现这个世界的真实。这个无法套用于中国艺术。
元 倪瓒画谱 新枝枯干雨竹
问：在《红楼梦》中，宝玉以“清”“浊”区分世间现象，假如将“书卷气”视为一种界定工具，它可以被用在什么范畴？
皮佳佳：南田说，“高逸一派，如虫书鸟迹，无意为佳。所谓脱尘境而与天游。”真要用“清”“浊”论，“书卷气”更多意味清逸吧。
问：“书卷气”会令画面造就某种形式美吗？其存在是必要的吗？
皮佳佳：“书卷气”绘画更多讲求澹然天真，并不太拘泥于某种所谓形式。
问：什么是您手边最有“书卷气”的物件？
皮佳佳：我的书柜。
问：生活中有没有哪个时刻，是您真正沉浸于“书卷气”的瞬间。
皮佳佳：我在北京大学读博开学那天，走进美学中心的小院，听叶朗先生和朱良志先生讲燕南园56号园子的故事，对面就是冯友兰先生的“三松堂”。秋天在日晷上写上永恒，我在空气中触摸到“书卷气”的精神颗粒。
【别类X11】
问：内容不能脱离形式而独存，“书卷气”的风格类型有？
皮佳佳：不是一回事。
问：构成“书卷气”的题材有哪些？
皮佳佳：不限。
问：不同艺术类型的“书卷气”有相对区分的审美个性吗？
皮佳佳：没有。
问：什么是“书卷气”的审美特点？
皮佳佳：参考第一题。
问：什么是有“书卷气”的画家？
皮佳佳：有绘画天赋和技巧但不以技为胜，有文化但不是度娘，有高远的精神追求但不离世间。
问：请列举中国古代3位有“书卷气”的艺术家。他们的“书卷气”是什么类型？
皮佳佳：李成、倪瓒、八大山人。
宋 李成 读碑窠石图
问：请列举中国当代3位有“书卷气”的艺术家。他们的“书卷气”是什么类型？
皮佳佳：中国当代有很多优秀艺术家，可惜我认识的艺术家很少。个人比较推崇刘墨老师。
问：请列举西方古代3位有“书卷气”的艺术家。他们的“书卷气”是什么类型？
皮佳佳：西方也有非常伟大的艺术家，如米开朗基罗，还有诗画俱佳的艺术家威廉·布莱克。但个人觉得“书卷气”更适合在中国范围内讨论。
问：请列举当代国际3位有“书卷气”的艺术家。他们的“书卷气”是什么类型？
皮佳佳：同理。
问：“书卷气”的呈现有规律吗？
皮佳佳：不落畦径，谓之士气。
宋 米芾 紫金研帖
【反躬X10】
问：您通过哪些方式涵养“书卷气”？
皮佳佳：以前认为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现在逐渐觉得更多是澄澈心体。
问：您的“书卷气”更接近哪个朝代/时代？为什么？
皮佳佳：我的部分气质更接近北宋。这个时代是文章、艺术、审美的巅峰，还有面对宇宙大化、合天地人三才之道的思想气魄。
问：您的“书卷气”追求的是什么思想？
皮佳佳：我喜欢周敦颐“庭前草不除”，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
问：在成长过程中，什么事物对您“书卷气”的塑造产生重要影响。
皮佳佳：靠近一些真正有学识与情怀的文化人。记得读书时曾跟着楼宇烈先生学古琴，第一次课，大家盘腿围坐，听先生讲中国文化，也许讲了什么并不那么重要，而是感受到一种氛围和责任，自觉仁以为己任，不亦远乎。
元 曹知白 清凉晚翠图页
问：在表达“书卷气”上，您是否形成了自己的经验？
皮佳佳：前面已经说过，“书卷气”可谓一种精神和文化特质，在一言一行中自然就有，不能说刻意去表达。
问：您是否有对自身的“书卷气”设定目标境界？它需要涉及哪些方面的滋养来源？
皮佳佳：希望体验“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境界。来源就如孔子言，志道据德，依仁游艺。
问：“书卷气”是独有的心灵表达吗？具有排他性吗？
皮佳佳：每个个体当然有属于他的心灵境界，但心灵也是相通的。
问：古画论有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谈的是画家需从传统文化与现实生活中获取双重的营养，“书卷气”给画家带来的滋养在于？
皮佳佳：前面已经回答了。
问：“书卷气”需要被他人理解吗？在被凝视、互动的过程中会产生变化吗？
皮佳佳：个人感觉“书卷气”不是“个性”。
明 徐渭 行书七言联
【观固x12】
问：创作过程中，什么因素影响“书卷气”的表达？什么状态下更容易出“书卷气”？
皮佳佳：创作的目的，是画以为寄，还是画以为利，自然不同。
问：您的“书卷气”是否有自己的特殊个性？
皮佳佳：已经说过，不把书卷气看作一种风格。
问：以最近的一幅画为例，画中的书卷气贯通着哪个时空？
皮佳佳：我主要研究绘画理论。
问：雷兹红衣主教在会议录写道：“时间万物皆有决定性瞬间”。决定您形成“书卷气”的是什么“决定性瞬间”？
皮佳佳：杜威说，“当一束电光照亮夜空时，物体一下子被认出了。但是，认出本身不只是时间上的一个点。它是一个漫长而缓慢的成熟过程达到顶点。它是一个有序的时间经验的连续性在一个突然而突出的高潮中的显现。”所以说，所谓“决定性瞬间”也是漫长而缓慢的时间过程，最多只是成熟时的显现。
问：《宣和画谱》评论文同：“凡于翰墨之间，托物寓意，则见于水墨之戏。”“书卷气”是文学修养上的“应许之物”吗？
皮佳佳：这句话中翰墨之间是指绘画。文同将墨竹发扬光大，并开创了文人墨竹的湖州一派，更重要的是，他在精神层面突破了传统了比德，开启了以画明德、以画抒怀的道路。自此，墨竹成为文人笔下最能遣怀寓兴之象。
元 倪瓒 竹图
问：文人画始于汉代，于宋代形成艺术理论，代表着一种阶级艺术，基于文化圈层的背景而出现，彼时绘画仅是“书卷气”的传播媒介，其表现的内容能够部分或全部地独立于其再现的内容。而在今天的“文人画”中，“书卷气”又代表着什么？
皮佳佳：这个提法可以商榷。第一，文人画不代表一种阶级艺术。“士人”或“文人”当然是一种身份，但不是单纯指社会身份，而是文化身份。这一身份更多指向知识分子的才学、修养和精神高度。第二，文人画不是用西方的“再现”和“表现”理论可以套用的。
五代十国 黄筌 竹梅寒雀图
问：“书卷气”与“烟火气”的关系是？
皮佳佳：即使在云端，一样俯视大地。
问：“书卷气”需要文字表达的辅助理解吗？
皮佳佳：不一定。
问：“书卷气”是可传承的吗？
皮佳佳：可。生生不息。
问：“书卷气”是可感染的吗？
皮佳佳：这段时间我正在进行一项八大山人的研究，某夜，我读到八大山人这段话，“静几明窗，焚香掩卷，每当会心处,欣然独笑。客来相与脱去形迹,烹苦茗，赏文章,久之，霞光零乱,月在高梧,而客至前溪矣。随呼童闭户, 收蒲团,静坐片时，更觉悠然神远。”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而我如同旷野中长久行走的人，忽然听到一声“归去”，顿时泪流满面。
问：“书卷气”是可消解的吗？
皮佳佳：这个问题无法回答。
问：“书卷气”是可持续的吗？
皮佳佳：视情况而定。
明 文徵明 红杏湖石图扇页
【谕大X7】
问：从社会学层面上看，“书卷气”是一种“文化心理结构”吗？
皮佳佳：不是。
问：从符号主义美学角度看，艺术是人类情感符号的创造。请问“书卷气”是一种情感符号吗？它是如何抒发出来的？
皮佳佳：在苏珊·朗格看来，人类的各种文化形式，如神话、语言、宗教、艺术等都是符号形式，从不同层次上展开了人的生命，实现了人的本质，是人的本质的客观化。“书卷气”并不是一种客观化的形式，而是为形式赋予意义。
问：您认为“书卷气”更偏向日神精神还是酒神精神？
皮佳佳：西方对人的灵魂的分析非常精彩，但是不好硬套中国的概念。柏拉图认为，人的灵魂蕴含三个部分——理性、精神和欲望，如同由黑白马拉着的马车，欲望是黑马，是灵魂落入感官世界后的那些感官欲望，精神是白马，是朝向高尚行动的驱动力，这黑马与白马时常斗争。故而需要理性这个车夫，为两匹马设定合适线路并驾驭它们。后来逐渐演化为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从西方思想传统来说，他们更加推崇理性，一直压制感性，而近现代部分哲学家如尼采也主张恢复人的酒神精神。在这个范畴里，可能更适合去类比讨论中国性善、性恶的学说。我个人认为不能把“书卷气”与之类比。
问：为什么艺术家需要有“书卷气”？为什么艺术品需要有“书卷气”？
皮佳佳：黑格尔说，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艺术的基本功能，在于揭示其感性的或者说物质性的外形下的绝对精神。这是艺术得以存在的价值和天生的追求。在这个层面上，“书卷气”正是艺术家所追求的精神价值，也是“所好者，道也”。
问：全球化和当代艺术泛滥的背景下，“书卷气”之于中国艺术的意义在？
皮佳佳：近代以来，随着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陷落，神性的本体逐渐让位给了理性的主体，人的主体性得到极大张扬。现代主义替代了宗教摄取性，填补人类心灵空白，强调个性、自由、个体性的原则。同时可以看到，原有的那些固有的、共有的价值体系也逐渐消解，人更多强调个体价值，或者从个体去寻找价值。但我们可以看到，虽然价值越发多元，价值本身面临被取消的危险。可以说，现代性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价值虚无。随之而来的现象是，世界的撕裂特别严重。当代艺术也是这个问题，一切都可以是艺术的同时，就消解了艺术本身。面对现代性带来的难题，一切坍塌之后，我们要怎么办。这可能真的是我们要在未来去回答的问题。我觉得，至少要去思考一个“建构”。故而，“书卷气”至少为我们提供了建构的方向。
问：“书卷气”更多地植根于当下还是过去？它具有生长性和革新性吗？
皮佳佳：“书卷气”植根画者和作品本身。
问：“书卷气”是否有被程式化风险？
皮佳佳：参见清代“四王”，将本来精神气息的东西降格为一种特定风格，自然也就程式化了。
清 王翚 清王翚十万图册 万峰积玉
【知化x7】
问：“书卷气”可否理解为“文人气”？
皮佳佳：在中国古代语境里可以这样理解。在当代语境里，古代文人与现代文人已经不同。
问：“书卷气”是自然生成的直觉吗？
皮佳佳：人为书画赋予“书卷气”，有书卷之心的人也可以感受。
问：“书卷气”和“气韵生动”有何关联？
皮佳佳：早期“气韵生动”是指画面本身的韵律感和生命气息，到了宋代，理论家将“气韵”转化为人的人格内韵，所谓“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在某种意义上，“书卷气”可以等同于“气韵”。
宋 李成 瑶峰琪树图
问：“书卷气”可以有别于画面内容而独立存在吗？
皮佳佳：如同一把刀的锋利性，你可以说锋利性是一种存在性质或者可能性，但总要通过刀去体现，否则你就不是在谈刀的锋利性。
问：“书卷气”的存在是否影响艺术价值的高低？
皮佳佳：前面已经回答过。黑格尔说，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艺术的基本功能，在于揭示其感性的或者说物质性的外形下的绝对精神。这是艺术得以存在的价值和天生的追求。在这个层面上，“书卷气”正是艺术家所追求的精神价值，也是“所好者，道也”。
问：对艺术品是否有书卷气的评价，除了书画外，还可以用到雕塑、装置、摄影等方面上吗？
皮佳佳：理论上可以，但也要看这门艺术与心的关系是否密切。
问：“书卷气”是一种艺术群体的识别标志吗？
皮佳佳：最好不要归于某种艺术群体的识别标志，这样就会有风格化、程式化的危险。
皮佳佳，北京大学美学博士，现任教广州美术学院。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美学、中国艺术学，中国文人画理论。出版译著《心画：中国文人画五百年》，在《文艺争鸣》《中国书法》等期刊发表多篇论文。同时进行文学创作，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方死方生》、长篇小说《时间在弥敦道没有离开》，在《收获》《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等。小说《方死方生》曾获广东省有为文学奖。
来源 | 羊城晚报·金羊网
责编 | 张演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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