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阅
距离萧红写《呼兰河传》已近八十五年,她这部最成熟的小长篇,全面展现一个前现代社会的样貌,那已成历史的北中国,亦引今人思索。通篇织网一般看似松散却紧密关联的叙事溢满诗意,萧红的写作技巧不着痕迹却十分有效,她笔下遥远的呼兰河城,如一枚时间胶囊,值得如今的小说写作者借鉴,以虚构一个自己熟知的时空。
好小说的根基:立体的世界观
鲁迅先生去世太早,没赶上《呼兰河传》写出,是他和萧红彼此的遗憾,这是继承了鲁迅衣钵的传世之作。鲁迅以诸多短篇小说拼出“鲁镇”,萧红用复杂的、系统的笔墨构建呼兰河城,她儿时的故乡。小城里的国民既有当年全国无数蒙昧之地皆有的劣根性、愚昧、麻木与逆来顺受,也有天然的淳朴、坚韧的生命力与民间的世故。小说的主角不是“我”,不是祖父,不是里头任何一个人物,而是呼兰河这座小城。
正如所有描写一座城、镇、国的虚构故事,作者一定要建立所谓世界观,即创造一个有一定政治、经济、人事之组织结构的聚集空间,使读者信服。萧红把《生死场》开头那种纯粹随视线转移的场景及事件描写放在故事的中段,取而代之的,是先建立世界观。
她在第一章描绘呼兰河城的空间,重点画出十字街、东二道街、西二道街等几条主街街道(后文中还提到北大街)和各种小胡同,以及布局在这些街道和胡同间的店铺、小贩,她在第二章讲述小城的“上层建筑”,即所谓“精神盛事”——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不高明的作者单纯构建世界观,萧红却把这两章写得既生动有趣,又为后文埋伏笔。正是在这个自然与社会大环境,人物才会发生那些故事。
世界观的起始,她写的不是建筑空间,而是呼兰河之寒冷。她用车夫、卖豆腐的人、卖馒头的人、小狗的不同活动写冻,用冻裂的地、冻裂的手、冻裂的水缸从视觉上拼出一个“冻”。卖馒头的描写最妙,脚下使人滑倒的冻“鸡蛋”,让“冻”有了触觉和动图,很是诙谐,他看着捡他馒头吃的人说,“好冷的天,地皮冻裂了,吞了我的馒头了”,这句把中国人掩饰窘境的面子感、卑微感和人情世故写尽了。这个“冻”就为第七章冯歪嘴子一家三口的困境和坚韧铺垫了环境质感。
还有那个照妖镜一样照见当地人心的事故频发之路中“泥坑”,它总是个看客的话题,总是个吃瘟猪肉的借口,总是个当地人稀里糊涂过日子的象征物,是贯穿全书的看客现象之开场。一众店铺和买卖,都在铺垫这里的荒凉闭塞和人命如草芥。萧红把“扎彩铺”里烧给死人的那些物件写得栩栩如生,这是当地人理念里的微型理想物质生活,那么好的房屋和牲口,那么多分门别类的家丁,是许多人一辈子拥有不了的,活人不如死人,这些好物品所侍奉的主人,是看不见它们的死人,我们读了,也“感到空虚,无着无落的”。萧红的视点很自然落到这些物件背后,落到扎彩铺伙计们自己贫苦粗陋的生活。她从他们生老病死之状,讲呼兰河人的生老病死观,他们对自己和他人的生命麻木而无奈,无思无想,是生是死都陷在贫穷里。
萧红擅长如此从某个人某个点一句话转向整体的人群,对时间的描绘也有类似奇效。整个第一章,她是从早晨的活动说起,一直讲到夜晚,很多代表时间变化的标志是买卖食物和自然景象,卖凉粉的是傍晚四五点出现,晚饭时是卖豆腐的来,豆腐收市,一天结束,接着是乌鸦飞过,星升,月升,蛤蟆叫,夏虫鸣。她笔锋一转,我们发现她借一天的时间把四季更迭也写了,不知不觉带着我们从冬走到夏又入了冬,一天写成四季,四季又写成大自然间众人稀里糊涂的一生。世界苍茫,且转动如走马灯。
处处铺垫编织成网
这一章还有两个关键铺垫,一是没用的药铺,二是此地人对豆腐的热爱。豆腐在后面的篇章还将出场,尤其在小团圆媳妇之死这个堪称全书悲剧高潮戏的第五章里,豆腐甚至扮演了一般等价物的角色。若不是开场就晓得人们爱豆腐爱到日子“不过了”也要吃,我们也难以明白团圆媳妇的婆婆为“救她”(也是“杀她”)付出了多大物质生活代价,以至于婆婆最终发了疯。
第二章既然是讲呼兰河的“精神盛举”,免不了通过类似看野台子戏这样的表象活动,讲述其内里的世俗社交性质(女人吵架聊天的语言一如既往地生活化)、经济交流作用、男女不平等的秩序关系、走亲戚的人情冷暖等等。萧红写《呼兰河传》时,已是个思想开化、精神独立的女性,回望童年小城,她可以一边具体而贴近地讲述女性苦难,一边站在更高的位置叙述女性遭受的结构性压迫,比如女人在婚嫁方面的劣势处境,还能发挥她的嘲讽技能,写传统文化体制下压抑的人性会在看戏之类的场合悄然释放,比如那些借看戏而看姑娘的绅士们,以目传情的青年男女们。
这一章细说的“跳大神”也铺垫团圆媳妇之死。萧红已确凿认定这项活动的荒诞迷信乃至欺骗性,也引导我们调动本能感受这种活动尤其是鼓声带来的悲凉感,最终落到“这些盛举,都是为鬼而做的,并非为人而做的。至于人去看戏,逛庙,也不过是揩油借光的意思”这句振聋发聩的感叹。这热闹倒应和了“扎彩铺”的意思,活人忙碌而悲苦的无意义生命。
祖父和“我”这两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人第三章才正式出场,他们只是呼兰河城的两个角色,这个家,也只是发生悲欢离合故事的一个场地。最自传体的这章,萧红描绘了自家大宅子的结构,祖父对她的疼爱与教育,父亲、祖母对她的不好。萧红以主观记忆来标记时间,记事是在一个冬天,推算起来是四岁,下一笔就是“第二年夏天”,记事那年成了叙事“元年”,她在后花园和储藏室玩乐,用旧物件唤醒家人们的记忆,让叙事生出万物因“我”而苏醒的效果。
储藏室也为第六章有二伯故事埋了重要地点,书写方式有点特殊,相册式碎片描写,比《商市街》的手法走得更远,最短一节只两句话。这个人物也早早出现在前面的章节,他像是点评人、旁白或当代“弹幕”一般的存在,而他本人虚荣、卑微、认命、幽默、善良、爱当看客、背负战争创伤的复杂性格,也因不连贯叙事而迫使读者付出努力,参与叙事,综合出自己的看法。萧红没有评点他,她请我们自己去思考他是个什么人。
第四章随着一次次重复“我家是荒凉的”,交代了租住在家院子里的一户户穷人,和他们逆来顺受的生活。其中打梆子的磨坊伙计,我们后来知道是冯歪嘴子,人未出场,声先出场。后面萧红会并置描写植物与他及他的孩子,在人与植物之间建立生命感的对照联系,她还在黑云似的乌鸦取代夏日黄昏火烧云这样的秋冬氛围里,淡然书写他死于生产的女人,这些电影蒙太奇般的技巧来得自然。
从独立成篇的故事见叙事技巧
萧红越是强调小偏房住的赶车的老胡家,是人们认定必然人丁兴旺、未来幸福的,越是让最终家破人亡的悲剧来得更猛烈。这可独立作为短篇小说精品的第五章满是这样的技巧。
一是延迟效应。团圆媳妇买进家,群众一个个都去围观,“我”要爷爷带我去,爷爷老去不成,读者也跟着看不到这位媳妇。这延迟了读者想看热闹的快感。等“我”带领读者看到了,“我”顿时失了好奇,生了疑惑,听闻人们说这位媳妇的闲话,她有三大“原罪”——人看着太大,不怕羞,吃得多。这些莫名其妙的罪状,就是她后面被婆婆虐待折磨的原因之一。
二是侧面描写。祖父的温暖个性和清醒见识是通过对团圆媳妇友好、对这家人否定这两种态度展现的,他的形象还会在他体恤冯歪嘴子一家的举动中体现。以众人说的闲话侧面描写媳妇,这一手法后面也会用来写冯歪嘴子的老婆王大姑娘。
三是意识流的妙笔。一般来说,第一人称叙事很难做到全知视角,但萧红却灵活在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之间转换。当她开始写团圆媳妇婆婆内心纠结的意识流,萧红不再用“我”的儿童视角,而是转入成人的全知视角,意识还会递进,从大书特书“每贴十吊钱”到底值多少豆腐多少鸡蛋多少难以估量的幸福日子,渐渐深入婆婆训诫媳妇只为拿媳妇出气这一弱者欺凌弱者的实质,揭示了所谓“蠢即是坏”。
四是用对比写真相。团圆媳妇与“我”交流的时候一直是精神健康正常的,但在婆婆眼里,媳妇是病入膏肓的人。媳妇只是个被旧传统戕害的毫无自主权的十二岁孩子。婆婆舍不得花钱买药治自己的手伤,却肯为媳妇花五千多吊钱“治病”,最终害死她,这个人物可恨又可怜。
结局是个传说,团圆媳妇变成了东大桥底下的白兔,虽为凄凉冤鬼,却契合萧红视人与动物同命的隐喻,读者也稍能获得安抚。萧红眼中,人与动物、植物都是自然一体的,这是理解萧红精神理念的基础。萧红把生命力坚韧又淳朴善良温柔的冯歪嘴子放在尾声之前的那一章,无形中指出吃苦耐劳的国人依然有一定希望。温暖的爱与希望,正是萧红一生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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