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论·研究]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576）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576）

关于秋瑾《鹧鸪天》词之用韵问题（61）

鹧鸪天

秋 瑾

祖国沉沦感不禁，闲来海外觅知音。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〇嗟险阻，叹飘零。关山万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前些天，在某个诗词学习的微信群里讨论诗词格律问题，有位词友说，不理解为什么古人填词也有押错了韵，不符合格律的，并贴上了秋瑾的这首《鹧鸪天》作为例证。

我想，他一定是以清·戈载《词林正韵》为标准，来评判古人填词押韵是否正确的。《词林正韵》里，“禁”“音”“身”等现代汉语普通话中韵母为前鼻音“en”“in”（还包括“un”）的字，被收在第六部或第十三部；而“零”“行”“鸣”等现代汉语普通话中韵母为后鼻音“eng”“ing”的字，被收在第十一部。持此以观秋瑾这首词的用韵，是属第六部、第十一部、第十三部等三韵混押，似乎真的“押错了韵”，“出律”了。

问题在于，《词林正韵》的分部，与古人填词押韵的实际情况不尽相符。就此具体案例而言，秋瑾词押韵并没有错，因为有词以来，从唐五代开始，词人就这样押了。

不信？咱们通过“大数据”来证明这一点。

从第516期至第522期的“答疑”，我已列举了唐五代时期的用例56条。从第523期起，列举两宋时期的用例。由于用例实在太多，无烦遍引，故只引大家、名家之作，兼及存世词篇较多的词人之作：

（462）仇远《爱月夜眠迟》

小市收灯，渐柝声隐隐，人语沉沉。月华如水，香街尘冷，阑干琐碎花阴。罗帏不隔婵娟，多情伴人，孤枕最分明。见屏山翠叠，遮断行云。〇因记款曲西厢，趁凌波步影，笑拾遗簪。元宵相次近也，沙河箫鼓，恰是如今。行行舞袖歌裙。归还不管更深。黯无言，新愁旧月，空照黄昏。

按，沉、阴、簪、今、深，《词林正韵》在第十三部。明，《词林正韵》在第十一部。云、裙、昏，《词林正韵》在第六部。

（463）又《思佳客》

东壁谁家夜捣砧。荆江流滞客偏闻。三三五五潇湘雁，飞尽南云入北云。〇人独自，月黄昏。青灯红蕊落缤纷。野篁谩白秋萧索，无雨无风也闭门。

按，砧，《词林正韵》在第十三部。闻、云、昏、纷、门，《词林正韵》在第六部。

（464）又《西江月》

暗柳荒城叠鼓，小花静院深灯。年年寒食可曾晴。今夜晴犹未稳。〇豆蔻梢头二月，杜鹃枝上三更。春风知得此时情。吹动秋千红影。

按，灯、晴、更、情、影，《词林正韵》在第十一部。稳，《词林正韵》在第六部。

（465）陈德武《西江月·咏云》

有信江头春色，无凭天上浮云。白衣苍狗又何频。岂是随风情性。〇法受三千谪路，翻成万里思亲。瓜洲中道不逢人。谁寄江南春信。

按，云、频、亲、人、信，《词林正韵》在第六部。性，《词林正韵》在第十一部。

（466）张炎《忆旧游·大都长春宫即旧之太极宫也》

看方壶拥翠，太极垂光，积雪初晴。阊阖开黄道，正绿章封事，飞上层青。古台半压琪树，引袖拂寒星。见玉冷闲坡，金明邃宇，人住深清。〇幽寻。自来去，对华表千年，天籁无声。别有长生路，看花开花落，何处无春。露台深锁丹气，隔水唤青禽。尚记得归时，鹤衣散影都是云。

按，晴、青、星、清、声，《词林正韵》在第十一部。寻、禽，《词林正韵》在第十三部。春、云，《词林正韵》在第六部。

（467）又《庆春宫·都下寒食游人甚盛水边花外多丽环集各以柳圈祓禊而去亦京洛旧事也》

波荡兰觞，邻分杏酪，昼辉冉冉烘晴。罥索飞仙，戏船移景，薄游也自忺人。短桥虚市，听隔柳、谁家卖饧。月题争系，油壁相连，笑语逢迎。〇池亭小队秦筝。就地围香，临水湔裙。冶态飘云，醉妆扶玉，未应闲了芳情。旅怀无限，忍不住、低低问春。梨花落尽，一点新愁，曾到西泠。

按，晴、饧、迎、筝、情、泠，《词林正韵》在第十一部。人、裙、春，《词林正韵》在第六部。

（468）又《琐窗寒·旅窗孤寂雨意垂垂买舟西渡未能也赋此为钱塘故人韩竹间问》

乱雨敲春，深烟带晚，水窗慵凭。空帘谩卷，数日更无花影。怕依然、旧时燕归，定应未识江南冷。最怜他、树底蔫红，不语背人吹尽。〇清润。通幽径。待移灯剪韭，试香温鼎。分明醉里，过了几番风信。想竹间、高阁半开，小车未来犹自等。傍新晴、隔柳呼船，待教潮信稳。

按，凭、影、冷、径、鼎、等，《词林正韵》在第十一部。尽、润、信、稳，《词林正韵》在第六部。

（469）又《忆旧游·余离群索居与赵元父一别四载癸巳春于古杭见之形容憔悴故态顿消以余之况味又有甚于元父者抑重余之惜因赋此调且寄元父当为余愀然而悲也》

叹江潭树老，杜曲门荒，同赋飘零。乍见翻疑梦，对萧萧乱发，都是愁根。秉烛故人归后，花月锁春深。纵草带堪题，争如片叶，能寄殷勤。〇重寻。已无处，尚记得依稀，柳下芳邻。伫立香风外，抱孤愁凄惋，羞燕惭莺。俯仰十年前事，醉后醒还惊。又晓日千峰，涓涓露湿花气生。

按，零、莺、惊、生，《词林正韵》在第十一部。根、勤、邻，《词林正韵》在第六部。深、寻，《词林正韵》在第十三部。

（未完待续）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