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词人,自然会让人联想到那些合力将宋词推进“一代文学”殿堂的宋代词人们。宋代词人名家辈出,名作纷呈,他们都是辨识度很高、关注度很高的词人。
这个辨识度主要指婉约和豪放两个派别。如柳永、秦观、周邦彦、李清照、吴文英、张炎这些词人时,人们会自然而然地将他们划归到婉约派的代表词人行列中。
而苏轼、辛弃疾等词人则稳居豪放派词人名录,后继者有如张元干、刘过等豪放派词人。所以,在宋代词人中寻找冷门却足够惊艳,就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了。

话说回来,作为一代文学的宋词。在元明两代渐入式微状态,却在清代迎来中兴。清代也有名头响当当的词人,如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词人纳兰性德,还有那个词作数量多而高居中国古代词坛No.1的词人陈维崧。
国学文化大师、中国画院首任院长叶恭绰在《清代词学之摄影》中宣称:“我看清代文学多不能超越前代的。如曲不及明,更不及元;又诗也不及明朝,独词较好。可知清人对于词的研究深切了。由此看来,清词立在重要的地位,定无可疑的。”
关于清词的价值和地位,近代以来浦江清、钱仲联、龙榆生等学者都曾作过研究评述,使清词经典有了更为清晰多元的体认。“清词全面超越宋词”的观点也在学界逐渐广为流传。

据徐晋如介绍,整个清代深具影响力的词派主要是浙西词派和常州词派,而常州词派的影响更大。“晚近的词家如王鹏运、朱祖谋、况周颐和陈洵,这些人都是在沿着张惠言、周济他们的途辙而发扬光大来写寄托之作。”
其实不光在晚清,词在清代中兴的势头在清初就已经显现出来了,其中词人吴绮就是其中一员,而吴绮就是这样一位冷门却足够惊艳的词人。
吴绮的词,小令多描写风月艳情,笔调秀媚,长调意境和格调较高。而且他还因为一首词中的名句得到了“红豆词人”的昵称(雅号),这一昵称足以媲美北宋词人宋祁“红杏尚书”与贺铸“贺梅子”的昵称。

在进入正题前,先说一下古代文人间惯用的称呼——雅号,这相当于现在的昵称。
古代文人间称呼对方喜欢用昵称,用昵称称呼对方似乎是一件特别流行、特别富有文人情趣的事情,而且这个昵称往往是源自作者的成名诗句。
如唐代诗人郑谷因鹧鸪诗得到“郑鹧鸪”的昵称,韦庄因为名诗《秦妇吟》,被世人称为“秦妇吟秀才”。

宋代诗人谢逸因为一生写了三百多首有关蝴蝶的诗歌,得到昵称“谢蝴蝶”。宋词中也有很多名句,所以宋代词人们也喜欢用词人的成名句来称呼对方。
如北宋词人宋祁,因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被同事送上昵称“红杏尚书”,词人贺铸因为名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得到一个很有诗意的昵称“贺梅子”。
南宋词人蒋捷因名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而得到昵称“樱桃进士”;南宋词人张炎因为赞咏西湖春水而得到“张春水”的昵称。

在清代词坛,有这么一位词人,因为词中的名句“把酒祝东风,种出双红豆”而得到雅号“红豆词人”,他就是词人吴绮。
吴绮,字园次,号绮园,江都(今江苏扬州)人。顺治年间考取贡生,随后获得推荐,担任弘文院中书舍人,升兵部主事、武选司员外郎,后来还担任过湖州知府。
吴绮的词作以多风力,尚风节,饶风雅,时人称之为“三风太守”,而为他赢得昵称“红豆词人”的作品,就是这首封神之作《醉花阴·春闺》:

吴绮的这首小词,模仿女性口吻,拟作闺音、代人言情,情感真挚自然,词作行云流水。该词一经流出,便蜚声词坛,词人因这首词而成名,被当时人冠以“红豆词人”的昵称。
这当然是因为词中名句“把酒祝东风,种出双红豆”,这两句将诗情画意般的场景与情侣间美好的祝愿联系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传神又传情的唯美画面。
在中国古典诗词的长河中,惜春伤春、春闺春愁、相思相恋等主题,是历代文人墨客不遗余力去追求与创作的,而不囿于传统题材的束缚,并在传统题材中有所创新,推陈出新,就很考验创作者的才情和文笔的。

表达伤春惜春,宋代词人晏殊写过“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所要表达的就是伤春和惜春的情绪,而这两句的精妙之处正是在于词作精细地描绘出词人对季节更替、时光流逝的微妙变化。
晏殊敏锐地抓住了为一般人所忽略的自然景物,并将自然景物的变化上升到人生的微妙变化上来,是非常富有哲理的。暮春时节,花瓣即将落尽,是季节更替、时光流逝的自然现象。词人晏殊虽然触景伤情,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燕子秋去春归,又飞回到往年的筑巢的人家。
唐代女诗人鱼玄机的“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思念你的心情就像那西江流水,日日夜夜向东流去,不曾停歇。诗人将连绵不绝的思念之情比作奔流不息的江水,造成悠扬飘摇的风调和缠绵悱恻的诗情,有助于加强抒情效果,深切地抒发了诗人的相思之情。

文坛上,拾人牙慧总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就连大诗人李白看到黄鹤楼上崔颢的诗句时,也不由得发出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感慨。
那么,对于清代词人吴绮来说,前代诗词作品中已经有了许多描写相思闺怨的精品佳作,在似曾相识的传统题材中如何才能写出新意,写出创意。那就要看吴绮是否能巧妙避开前代词人的范式,窠臼,在前人还没有开发的空间里自由挥洒才情、飞扬文笔了。
很明显,吴绮做到了。在开篇三句,词人便在如何将传统题材写出新意上,下足了一番功夫:思时候,忆时候,时与春相凑。词人以二重唱的方式反复强调那与美好春天相联系的某一个往昔时刻,是让她最相思的时刻,也是最让她回忆的时刻。

词中人的起笔犹如电影中的长镜头一般,在缓缓移动中,最终将视线定格在他回忆起的一个美好画面中。起笔三句突出表现了词中人强烈的相思情绪,而且使读者在未读下文之前就已经意识到,那肯定不是一个平常的时刻,一定是一个让词中人刻骨铭心的时刻。
词中人为何苦苦相思、苦苦回忆那个时刻呢?带着这个悬念,再读下面两句“把酒祝东风,种出双红豆”,这就给人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原来词中人回忆、相思的是一个温馨甜蜜的昔日重现的时刻,词中人与心上人双双沐浴在和暖的春风中,举杯共祝爱情地久天长,并一起种下了象征爱情的红豆相思树。

在这个时刻里,词中人一定是沉浸在欢愉的氛围中,并且被浓浓的爱意所裹挟。这样幸福欢乐的时候当然刻骨铭心,一辈子不能忘怀,当然令人心驰神往,值得苦苦思念追忆。这种二重唱的手法,给全词营造了浓郁感人的相思氛围,从而达到先声夺人的艺术效果。
这两句历来好评如潮,“红豆词人”的昵称也是来源于这两句。那么这两句到底好在哪里呢?好就好在词人在象征爱情与相思的红豆二字前面加了一个“双”字,情感氛围一下子就出来了,而且词意也跟着 渐进了不少。
自唐代诗人王维写下“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后,红豆就成为相思的代名词。而且词中人眼前的红豆是与心上人共同栽下的,这棵红豆树似乎是他们爱情的见证。

而且这棵红豆树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茁壮成长,长出连理双枝,这象征着他们的爱情也如同这棵红豆树一样,栉风沐雨,喜结连理。
面对这棵撩拨人心的、喜结连理的红豆树,词中人自然而然地想起昔日与心上人成双成对的往事来,往事历历在目,可如今自己却落得形单影只,物是人非,叫人情何以堪?词义至此又进了一层。
此物此景,怎能不勾引起对已逝去的美好时光的回忆和思念呢?因此在词人相思与回忆中,在词人重叠反复地吟咏中,词人浓烈的相思情绪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了,非反复强调不能尽情。词人别出心裁、匠心独运,在一唱三叹、循环往复的吟咏声中,在红豆成双的寓意中,词义逐渐清晰明朗起来。

靠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而打发日子的词中人,此时此刻的处境如何呢?词人在下片通过两幅意蕴深厚的画面,传达出耐人寻味的信息:第一个画面是“鸦啼门外柳”,第二个画面是“花影暗窗纱”。
先看第一个画面。古人有折柳送行的习俗,加之“柳”与“留”谐音,所以古人折柳送别时往往还有挽留的含义。当年的那位女子,从门外柳树上折下柳枝与心上人依依惜别的动人画面,如今回想起来,是那样真切自然,是那样历历在目。
如今柳树依然青翠,柳条依然婀娜,而折柳希望他能留下来的心上人却不见踪影,音讯渺然。此时,只有从柳树上传来的一阵阵聒噪的乌鸦的啼叫声,这聒噪的声音又给人平添了许多愁绪。词中人心绪消沉,心烦意乱,在无尽的思念中日渐消瘦。

再看第二个画面。绰绰的花影倒映在窗纱上,一来说明词中人观察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二来说明房中的幽静冷清和词中人久坐时间之长。那若有若无的花影,是不是预示着女主人公即将逝去的青春呢?
所以暗淡下去的不只是窗纱,还有这位女子害怕黄昏到来的心情。因为黄昏本是倦鸟归巢、离人归家的时刻,所以独守黄昏的孤寂更令人无奈。
被孤独、寂寞裹挟的境况,是人们内心焦虑的根源,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晚年因为孤独、寂寞,曾写下有“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把黄昏时分倍感孤凄的心情描绘得入木三分。

反观吴绮笔下的女主人公,她此刻的心情应该与李清照有着相同的感受,但词人又不甘心让她仅仅与李清照相似,于是又在黄昏二字后加上一个“又”字,这就比李清照词的意境更进了一步。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盼望和失望,无法忍受而又不得不忍受的寂寞与愁怨,都从这个字中传达了出来。词人刻意求新的用心也从“又”字中再次表现出来,同时也奠定了自己在清代词坛的重要地位。
我国古代一直都有重寄托的传统,这也形成了我国诗歌中崇尚含蓄的审美风格。在这首词中,也隐约能看到词人的情感寄托,词人吴绮借用女性化的口吻写出了相思与别离这一永恒主题的无尽魅力。

吴绮的词作情感深沉,这一点在他的其他词作中是经常出现的。因为吴绮填词主张比兴寄托,崇尚含蓄蕴藉,如这首婉约词《浣溪沙·有感》,就寄寓了词人对故国的思念之情以及对家国兴衰的感慨。
这首词虽然只有六句,但内涵厚重,寓意不凡,是吴绮的代表作之一。上片只有短短三句,每一句却都代表了一种意象,三种意象看似独立,却构成了一个连续的、三位一体的画面。

开篇句“吴苑青苔锁画廊”,是以历史上的吴国的兴衰作为寄托词人情感的载体。这一句大意是说,建都于苏州的春秋吴国,最终被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取代;昔日金碧辉煌的画栋雕梁,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的历史遗迹;昔日莺歌燕舞的宫苑庭园,如今却是门可罗雀般的冷清。
第二句“汉宫垂柳映红墙”,是以汉代的历史典故为依托抒发情感的。唐代诗人徐凝在《汉宫曲》中曾如是描写汉代宫廷盛景:水色帘前流玉霜,赵家飞燕侍昭阳。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
按照一般写法,词人接下来应该投入更多歌颂的激情,使用更多赞美的语言,去书写这样一个充满活力、欣欣向荣的王朝,可是词人接下来笔锋一转,以“教人愁杀是斜阳”的荒凉意境收束词作上片。

在这里,词人未加任何评论,只是如实地写出了历史发展的轨迹,而在这两句的背后,以及词人的潜意识中,毫无疑问地存在着它们过去的繁华景象。词人正是以这种潜在的历史情形和现状进行了对比。所以,第三句中的感叹,就显得极其自然,很有水到渠成的感觉。
在上片第三句中,词人以通俗易懂的语言写出了世事沧海桑田的意境,字里行间洋溢着词人对苍茫阔大、悲怆深沉的历史兴衰的感慨。
“天上无端催晓暮”,是下片第一句,无端二字表明时间过得很快,而这一句也是词人在斜阳夕照的暮色中生发的感慨,词人在感慨什么?试看接下来的一句“人间何事有兴亡”。

原来词人感叹的是他对历史兴替的迷惑与不解,一种油然而生的无可奈何之感,溢于言表。吴绮生活在明清易代之际,对故国有很深的眷恋之情,但又不能明言,于是乎这种纠结的情感只能寄托在一抹斜阳中。
吴绮认为词作应该追求一种自然之美,不应该过分雕琢,吴绮是欣赏词作自然之美的,这种观点在这一句中得到了很好的印证。
但更为巧妙之处在于,词人别出心裁地将“无端”与“何事”两个词语分别镶嵌到一、二句中,表现出当词人从大自然的日月更迭、风云变幻联想到朝代兴衰与历史变迁,他对此所持的迷惑与不解态度。

结尾一句“可怜燕子只寻常”,是词人对前代文人感慨的活用,唐代著名诗人刘禹锡有脍炙人口的名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刘禹锡在乌衣巷的今昔对比中抒发了世事变迁、沧海桑田的无限感慨。
吴绮虽然化用了刘禹锡的诗句,却写出了新意。因为在词人眼里,燕子是不会为纷繁的世事而殚精竭虑,也不会为世事感到迷惑与不解,燕子甚至不会去关注朝代的更迭。
在燕子与世事的对照中,词人从迷惑与不解中得到这样一个清醒的认识:可爱的小燕子代表的是超越时空的永恒的存在。若能看透这一点,或兴或亡都能泰然处之,就像可爱的小燕子一样,从纷纷扰扰的世事中超脱出来。

历史的兴衰看似轰轰烈烈,翻天覆地,可是与永恒的宇宙、不变的自然法则相比较,只能算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瞬间而已。这不正是对明代词人杨慎《临江仙》中的“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高端解释吗?
从以上两首词作中能看出,这位“红豆词人”不光能写出清新婉丽的相思之作,也能写出深沉隽永的寄托词。
人们常说,词在清代迎来了继宋词之后的又一次高光时刻,此言颇有道理。词,作为一代文学,能在清代得以中兴,吴绮的词作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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